无人喝彩(第10/26页)
他看上去真是很白,就像一团上等的埃及上绒棉。
一辆黑色流线型汽车无声无息地开过来,像送到他嘴边的一块肉停在他身边。
李缅宁正在街心花园蹲着和几个没牙没毛儿的老头打扑克,手握着一把牌琢磨。
一个人的影子挡住日光。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浓妆艳抹长裙拖地穿戴得像只孔雀或说是吉卜赛女人的韩丽婷,笑吟吟地摘下墨镜。
李缅宁立即站起,随之一阵头晕眼花,想抬腿走,却双膝麻木人像砍断的树向前栽去,被韩丽婷一把托住。
“不成,不成。”他蹒跚坚定地往前走,嘴里喃喃地说,“我一夜没睡了,必须回家睡觉。改天吧,改天!”
“你要真困得不行,那咱们就回家吧。”
钱康牵着肖科平在一间漂亮得像精制贺年卡的西餐厅入座。
他们像一对油画里的人物优雅地进餐,食品都如广告摄影般的鲜艳。
肖科平抬起眼睛,她手中的刀叉和质地细腻的瓷盘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环境里有细若游丝的音乐和富于韵律的法语呢喃声。
“你使的是哪种牌子的增白粉蜜,奥琪吗?”
正舔着手指上的奶油,用颇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肖科平的钱康闻言一悸,目光立刻混乱了,安详、妥帖的绅士风度,像揭膏药掀斗篷似的一扯而下。
“那我睡觉了你干吗呀?”李缅宁一肚子不乐意不放心地站在铺好被子的床前解衣扣。
“我复习功课。”韩丽婷拉上窗帘返身说,“明天晚上我们德语补习班要考试——我不影响你,我在心里默诵。”
李缅宁无可奈何,咬牙上床蒙头躺在被窝里叹息。
韩丽婷在李缅宁桌旁坐下,挺惬意。她用两手量量桌子的长宽,把上身趴上去看是否舒适;又开了台灯,看看照明条件。接着悄悄拉开李缅宁的抽屉,翻拣信件。
李缅宁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立刻把抽屉关上,转向他高声道歉:
“对不起啊,我保证不再出一点声音。”
太阳像个人老珠黄的电影明星,脂粉虽浓已掩不住憔悴和倦态。曾被它照耀得白炽如镜的天空,渐渐恢复青灰和呢绒般挺括的质感。
一座围墙的影子慢慢从墙基爬出,像条大蟒从泥沼中呈露出自己阴郁的躯体。
钱康伴着肖科平,站在老城区一条旧街的河道已经填平仅留桥身的小石桥上,一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的样子。
“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儿倒是老样子没变。”肖科平看着熟悉的街道也有些出神。
“当年,我每天下午都躲在那家杂货店里,只要你排完节目从学校出来,一走到电车站,我就立即迎上去,在这桥头跟你来个邂逅——特可笑是吗?”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每次都想好了一肚子词儿,准备特自然地笑着开口;每次都发了毒誓,准备破釜沉舟;每次一见你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自己臊得满脸通红,攥着拳头看都不敢看你就走了过去。”
“真够纯情的。”
“的确,承认。”
“特感动——我。”
“老实告诉你,你当年是我心目中的‘春偶’,别稀里马哈的。”
“是你什么?”
“春偶呀——青春偶像。你可能无所谓,对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会死人的。”
“你现在不是已经认识我了?可惜我已经老了。”
“仍然是,一往情深!”
“你臊我。”
一个肥胖的女人手里拿把鼓槌,一边啐着唾沫,一边绘声绘色地唱着京韵大鼓《三国》,不时随着剧情撑臂扭腰瞪眼亮相。
一个瘦如核桃的瞎老头儿,不断翻着白眼拨弹着三弦。
这是个极其简陋的茶馆,听众大都是老年男子,稀稀落落坐在一排排条凳上,袖着手晃着二郎腿打瞌睡,偶一惊觉便拖着口涎痴笑。
在徐疾有致的鼓点声中,钱康领着肖科平笑呵呵地进来,那风采活像查尔斯王子领着黛安娜王妃视察第三世界的难民营。
正自寂寞的掌柜和伙计一见钱康,立时眉开眼笑,齐刷刷迎上去,拉拉扯扯,众星捧月似的让到上座。嘴里还埋怨:
“这我可得怨你,老没见了,不该呀。”
“人钱先生是瞧不上咱这旮旯,净泡大饭店了。”
钱康只是笑,不住说:“忙,太忙。”
光说没用,掏出十元钱往桌上一拍。
掌柜立刻把钱揣起来,扭脸一迭声喊:“一壶高末儿。”
唱大鼓书的胖女人此时也停下来,满脸堆笑对钱康说:
“还有我们哪,钱先生。”
“有,有,都有。”钱康又拍出张钞票,“来段‘枪挑小梁王’。”
胖女人疾步过来掖了钱,笑眯眯连啐几口痰,重新击鼓开唱。
这一乱,一停,倒把听客中一位两手撑膝、瞪着眼睛直盯前方坐着睡着的中年汉子闹醒了,嚷:“吕布这箭刚搭上,怎么来者是岳飞?”
“人家那位先生专点了这段儿。”胖女人拿出钞票一捻,又立马塞回去,正色唱。
汉子愤愤地乜眼冷觑大模大样坐在正中高出众人一头的钱康。
钱康小声对肖科平说:“我最喜欢的那首歌就是:‘走遍了世界各地,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
肖科平好奇地四周张望:“解放多少年了,这些人还在?”
“嘿,你以为呢,这就是咱们民族精神带文化的根儿!少了这些人还行?就说这壶高末儿吧,是喝不起好的吗?就觉得亚赛威士忌!”
旁侧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儿这时冷不丁开口,恶狠狠地盯着二人:
“这话不假,打庚子年八国联军洋枪洋炮轰了这么些年,底根没变,靠谁?现而今八国联军又攻伊拉克去了吧——没戏!”
钱康赔笑:“您见得多——当然!”
老头儿鼻子哼了一声,又靠墙睡去。
一直盯着钱康看的中年汉子,忽然想起这位爷的名讳了,吼了一嗓:
“白脸!”
正悠闲滋润地呷了热茶品味儿的钱康闻声一哆嗦,一嘴热茶立时喷回碗里,举头往后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