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喝彩(第25/26页)

钱康一下哽咽了,以手挡眼。稍顷,重新抬头,笑着:

“干了,她已经不在了。”

另三人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杯中酒喝干。放下杯子,脸都变得喷红,目光灼灼。

“下面该你们祝我了。”

肖科平拎过酒瓶为钱康斟酒:“我来祝你,祝你发财。”

钱康以手捂住杯口:“这杯我不喝。”

“那好,改个说法,祝你快乐。”

“虽然这个祝福很渺茫,但作为个愿望——我喝!”

“我祝你长寿。”李缅宁说。

“可我不想活得太长。”

“我只会说这个。”

“干!”钱康碰了一下李缅宁的杯子,一饮而尽。

“我从没过过生日,所以也不会祝酒。”韩丽婷说,“免了吧。”

“气氛有点沉重,这不好,咱们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钱康把韩丽婷的杯子斟满:“这酒很柔的,喝多了也不上头。”

他对大家说:“为了活跃气氛,咱们下面是不是挨个讲一下自己的初恋?初恋总是美好的——谁也不许隐瞒。”

没人开口。

“都不好意思,那我先说。”钱康坐直身体,笑着把脸转向肖科平,“我的初恋对象就是肖科平。李缅宁你不要吃醋啊,呆会儿轮到你说。她是中学三年级转到我们学校来的,对吧肖科平我没记错吧?那是暑假过后刚开学,那天刮大风,你从我们班窗前经过,低着头拎着小马扎,那天全校在操场开批判会。当时我就愣了,我怎么不知道四班还有这么个女生?后来隔了好几天,我听你们班同学喊你名字,才知道你叫什么。知道我当时最恨的是什么?最恨教导处怎么没把你分到我们班来。我是不要脸瞎说了啊,大家原谅。这么多年,快二十年了吧?我不能听你名字,一听就心里发疼。我现在回忆我听说你结婚的那几天,天一直是阴的——李缅宁,说实话你挺不是东西。也就是咱们现在熟了,要是我在街上遇见你,肯定不容分说大耳刮子抽你!”

“我的初恋对象跟你一样,也是肖……”

“不可能!你中学也不是我们学校的,肯定有别人!”

“真的。”李缅宁说,“我上中学时那个学校的女生没一个像样儿的。大学在北航好一点的女同学都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我这人是这样,不是我的我也不存非分之想。我和肖科平……是在你姨妈家认识的吧?当时也不是介绍对象,就是互相有点好感,然后就通信。当时我被分到四川三线工厂,也见不着面,就一直通信。通了二十多年,婚后仍然是写信,所有的交流都靠信来传递,经常看着她写的信一个人发狂。好容易调回来,住在一起,发现感觉一下都没了。有时我看着她都怀疑那些信是不是她写的,当然她看我可能也一样。”

“不是感觉没了,而是人确实变了,我老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肖科平说,“岁数大了,变得实际了,爱唠叨了,天天在一起也不像写信满篇只写情话。不像那时候一年只能见一面只顾扮演伟大的爱人,原形毕露成了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平凡的女人。从性格上说,你也同样变了。你们是不知道,李缅宁过去是个非常爱开玩笑的人,整天乐呵呵的,什么事也不发愁,一张嘴就能把人笑死,一点不像个搞工科的人。现在,笑话说尽了是吗?”

“他是你的初恋情人吗?”钱康问。

“有一阵我以为是。”肖科平说,“后来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不是。其实我的初恋对象是我在另一个中学的体育老师。可我从来没跟他表白过,也不允许,他是结了婚的人。”

“大概就因为你从没跟他表白过,所以才觉得是,真结了婚过几十年又觉得不是了。”

“可能。这老师我前年见过一次,老得不行了,白发苍苍,完全是个老头儿。可我还觉得他是,我说的是当年我心目中的那个他。”

钱康转向韩丽婷:“你呢?我们都说了,你还一声没吭。”

“我没有初恋。”韩丽婷干巴巴地回答。

“人人都有,单相思也算。”

“可我就是没有,单相思也没有!”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太可能了。我十四岁就去插队,后来到兵团,回来整三十。你让我去恋谁?”

“广阔天地里也不是没小伙子。”

“是有男的,可我除了把他们当战友当同志没想过别的。我们那儿是反修前哨,一手拿镐一手拿枪。噢,要说初恋,那就是爱那片土地爱这个国家还有咱们先前的毛主席。那热爱程度比你们这三位的眉来眼去鸿雁传书一点不差!也是揪肝扯肺,也是说死立刻赴汤蹈火,够得上你们的初恋标准吧?”

韩丽婷伸出手从茶几上的烟盒中取了根烟,“刷”地划着一根火柴,极为老练地深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喷出淡淡均匀的烟雾。冷笑:

“男人是有,我也跟他们睡过觉,从连里睡到团里,为了回城——这算初恋吗?”

她冷冷地挨个打量三人,眼神变得冷酷,这眼神儿最后落到李缅宁脸上,李缅宁垂下眼睛。

“舍此就剩跟李缅宁这档子了。咱们真是恋到一堆儿里,不做朋友天地难容。嘿嘿,你别害怕李缅宁,别一听说我爱你脸都吓绿了。我没那么贱,自尊心还剩了那么一点点。我知道你不爱我,见我烦,不会逼你娶我的——这下放心了吧钱康?”

钱康面红耳赤:“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就怕我在里边搅和吗?拆了人家一对好鸳鸯。煞费苦心过你娘的生日,花那么多钱买他妈的奶油蛋糕和那么多蜡烛——这情我先替他们领了。”

钱康汗流浃背,连说:“误会,误会。”

李缅宁在一边也红了脸。

韩丽婷微笑着又吸了口烟,长长的烟灰掉在她的裤子上。她瞟了眼李缅宁:

“知道我看上你哪点了吗?”

李缅宁只是埋头喝酒。

“房子,就看上你那间房子了!自己能有间房子,这真叫我在眼里觉得你特别可爱。所以你说我怎么会计较你对我的态度?这下想通了吧,嗯,肖科平?还觉得我无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