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0/16页)

他们大概一星期见一次。有时候他们在法院吃饭,罗杰喜欢那里的布丁。有时候他们会去看戏。罗杰为一份地方报纸写一个每周一期的专栏,叫“伦敦书简”,他想写哪出戏,就能拿到那出戏的票。有时候他们去看一栋很小的房子的翻修工程,那房子很矮,正面平直,是罗杰买的,就在大理石拱门附近的一条陋巷里。罗杰说起为什么要买这房子时说:“我有一小笔资本。四千英镑不到。我想最好用它在伦敦置点产业。”罗杰强调自己没有多少财产,说那栋房子再小不过了,可威利还是很惊异,不仅是因为那四千英镑,还因为罗杰这么有胆识,因为他用的那些词:“资本”、“产业”。就像他那次沿着金斯街步行到布什大厦去录那一期关于印度基督徒的节目,当时他第一次体会到战前英国的富有和强大,由于同罗杰的友谊,他渐渐觉得自己正在窥探那一扇扇光秃秃的大门背后,他开始了解英国这个概念,对于教育学院的学生和诺丁山波西米亚移民世界中那些追求感观刺激的人来说,这个概念遥不可及。

一天,珀西·卡托用夸张的牙买加口音对他说:“怎么回事,小威利?好像外面有人勾住你了,叫你连老朋友珀西都忘了。”然后他又用正常的声音说:“琼老是问起你。”

威利想起她带他去的那间屋子。毫无疑问,她和珀西经常在那里幽会。他想起那间厕所,想起那个好奇地看着他们的黑人,刚从群岛上来,还戴着牙买加宽边帽,穿着离家时的热带佐特裤。现在他隔着一段距离回望这些。和罗杰在一起的时候,这些更像是一个秘密。

罗杰说:“我还是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有家族生意吗?你是不是个有钱的大闲人?”

威利已经学会如何在遇到尴尬话题时板起面孔,绕开尴尬。他说:“我想写作。”他撒谎了。这念头是刚刚才冒出来的,因为罗杰让他尴尬,他不得不飞速思考,还因为从罗杰说过的许多话里可以看出他阅读面很广,也非常喜爱那些当代英国文学大师,比如奥威尔、沃、鲍威尔、康纳利。

罗杰看上去很失望。

威利说:“我拿几篇我写的东西给你看,好不好?”

他把自己在教会学校里写的几个故事打出来。一天晚上,他带着它们去了罗杰的办公室。他们走进一家酒吧,罗杰隔着桌子坐在威利对面,读完了那些故事。威利从没见过罗杰如此严肃。他想:“这就是律师。”他担心起来。现在他已经不怎么在乎那些故事了,毕竟是些旧玩意儿。他是不想失去罗杰的友谊。

最后,罗杰开口了:“我知道那位与你同名的大作家,也是你们家族的朋友,他说过故事应当有开头、中间和结尾。但实际上,如果你仔细想过,生活并不是这样。生活从来没有一个齐整的开头,也没有一个干净的结尾。生活永远在继续。你应该从中间开始,在中间结束,整个儿都该这样。这个关于婆罗门、财宝和孩童献祭的故事完全可以从部落头人去婆罗门隐居处见他写起。开始时他威胁恐吓,结束时他低声下气,而当他离开时,我们应当能看出他正在盘算一场骇人的谋杀。你读过海明威吗?你该读读他的早期作品。有一篇叫《杀手》。不过几页,几乎全是对话。晚上两个男人走进空荡荡的廉价咖啡馆,等一个老骗子。有人雇了他们杀他。就这些。好莱坞根据这个短篇拍了一部大片,但小说本身更好看。我知道这些故事都是你在学校里写的。而你自己很满意。作为律师,我觉得有一点很有意思,你不想写真实的事。我花了许多时间听狡诈的角色们如何交锋,这些故事让我感觉作者有秘密。他在隐瞒。”

威利很羞愧。他脸上发烧。他觉得眼泪涌了出来。他伸出手取回那些故事,同时站了起来。

罗杰说:“有些事情说清楚比较好。”

威利走出酒吧,心想:“我再也不见罗杰了。我不该把这些旧东西给他看。他说得没错。真是糟透了。”

威利为这段友谊感到痛心,他想起了琼和诺丁山的那个房间。他努力不去想这些,但几天后他还是去找她了。他搭地铁到邦德街。正是午饭时间。穿过马路去德本汉姆商店的时候,他看见琼和另一个女孩从对面走来。她没看见他。她低着头,正在喋喋不休。完全不像他记忆中那个性感、沉默、香喷喷的女孩。就连她的样貌也变了。见她这副模样,和别的女孩在一起,那么平庸,毫无性感可言,甚至脸上的皮肤都比以前松了,威利不想和她打招呼。他们几乎是擦肩而过。她没看见他。他听见她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他想:“她在克里考伍德就是这样。她和任何人相处久了都会变成这样。”

他觉得如释重负。而同时他也觉得被抛弃了。就像在老家的时候——现在想来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他开始憎恨教会学校,不再梦想着当传教士,当大人物,周游世界。

几天后,他去了趟书店,花两先令六便士买了一本企鹅版海明威早期小说集。他站在书店里读了《杀手》的前四页。他喜欢那种含混的背景和整体的神秘感,他觉得对话很有节奏。节奏感在后面几页不那么强了,神秘感也淡了;但威利开始觉得他应该按照罗杰的建议重写《一生的牺牲》。

就像他设想的那样,整个故事几乎全是对话。一切都包含在对话中。背景和人物都不作清楚交代。这就化解了许多难题。他只开了个头,故事就自然而然往下走。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现在它离威利很遥远,但却包含了更多他的情感。他把题目改成《牺牲》。

罗杰提到过电影《杀手》。威利没看过。他想知道电影是如何改编的。他随意尝试了一下。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几天之后他又想到或许可以改写好莱坞电影里的某些场景,甚至某些瞬间,就用《牺牲》的手法和《牺牲》的含混背景。他特别想到了卡格尼的警匪片和亨弗莱·鲍嘉主演的《夜困摩天岭》。他在教会学校里最早完成的作文中有一篇就像那样。他写了一个男人(没有交代国籍或所属团体)为了某个没有交代的原因在一个不明确的地方等待某人,一边等一边抽烟(多次写到香烟和火柴),同时留心汽车、房门的动静和脚步声。最后(这篇作文只有一页)那个人到了,等待的男人已是满腔怒火。就那么收场了,因为他写不出故事来。他想不出之前发生过什么,之后又会发生什么。而现在,有了卡格尼和鲍嘉出演的电影中的一些场景,就没那么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