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16页)
“你比我还规矩。总是穿着套装和漂亮衬衫。”
“我让女人紧张。她们怕我。威利,你就得这么办。做爱是桩野蛮的事情。你得野蛮才行。”
“琼怕你吗?”
“她怕得要死。你问她。”
威利觉得应该把发生的事情告诉珀西。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突然想起一部老电影里的某个场景,差点脱口而出:“珀西,我和琼相爱了。”可他不喜欢这句话,这句话也不愿意从他嘴里出来。
大概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很庆幸自己没说出来。一个星期六晚上,热衷社交的珀西带他去诺丁山参加聚会。威利一个人也不认识,就黏着珀西。过了一会儿,琼进来了。又过了一会儿,珀西对威利说:“这聚会无聊透顶。我和琼要回学校做爱。”
威利看着琼,问:“真的吗?”
琼以她一贯的直截了当答道:“没错,威利。”
要是有谁问起,威利会说珀西是在教导他什么是英国式生活。其实,虽然不知道自己接近的是什么,但他的确是通过珀西融入了五十年代末伦敦独有的过渡性的波西米亚移民生活。这几乎未触及传统的苏活区波西米亚世界。这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小世界。从加勒比地区——然后是非洲的白人殖民地,再下来是亚洲——来的移民刚到不久。他们还都是从异国来的陌生人;也有英国人——既有上层的也有下层的,喜欢社交冒险,时不时希望摆脱自己的祖国;还有些人和殖民地有关系,希望能在伦敦把殖民地的社会准则翻个个儿——这些英国人想寻找更时髦、更亲切的新移民。他们相聚在诺丁山这个中立地带,相聚在几个社会阶层混杂的广场上灯光昏暗的公寓内(离那天晚上威利和琼去的地方不远);他们在一起欢快而活跃。不过这些移民大多没有正当工作或固定住所。他们中有些人的确濒临绝境,这使他们的快乐更加浓烈。
有一个男人把威利吓住了。此人瘦小英俊。是白人,或者说看着像白人。他说他从殖民地来,说话有口音。远望似乎无可挑剔,近看却差强人意。衬衫领子是脏的,外套破了,皮肤太油,牙齿又黑又烂,呼吸声粗重。第一回遇见威利,他就跟他说起自己的经历。他出身于一个不错的殖民地家庭,战前被父亲送来伦敦接受教育,为融入英国社会做准备。他有一位英国教师。一天,为了教他,那位教师问道:“如果你出去吃饭,选饭店的话,是选利兹还是伯克利?”这个殖民地来的年轻人答道:“利兹。”教师摇摇头说:“错。不过这错误很多人都会犯。伯克利的菜品更好。记住了。”战后他家里起了纷争,这种日子到头了。他根据这些经历写了一点东西,或者正在写,他想念几段给威利听。威利去了他的住处,就在不远的一栋出租屋里。他听了一章,描述的是看精神病医生的经过。精神病医生讲了些什么,没写几句,却写了许多窗外的景致,以及篱笆上的一只猫的滑稽动作。威利听着听着就觉得精神病医生的房间就像是他们待的这一间。最后,那位作家问威利有何高见,威利说:“我想知道更多病人的情况,还有医生的情况。”作家气坏了。他的黑眼睛一闪,露出一口被香烟熏黑的细小牙齿,对威利咆哮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物,从哪儿来,自以为有什么天赋。可是有个非常有名的人曾说我开启了写作的新维度。”威利逃出屋子,那人还在暴跳如雷。可是再次见面的时候,那人却和和气气的。他说:“原谅我,老兄。全是因为那间屋子。我恨死它了。我觉得它就是个棺材。和我以前住惯了的完全不一样。我要搬家了。请原谅我。请过来帮我搬家。好让我知道你不怪罪我了。”威利于是去了那栋出租屋,敲了敲作家的房门。一个中年妇女从边门出来,说:“就是你吧。他昨天走的时候说会派人来拿他的行李。你把他的箱子拿走吧。不过你得替他付清房租。我给你看记录。欠了二十个星期的。一共是六十六英镑十五先令。”威利又逃走了。之后他再跟着珀西参加聚会的时候,会特意寻找那个留胡子的矮个男人。不久他又看到他了,那人小口地啜着酒杯里的白葡萄酒朝他走来,一张嘴喷出一股大蒜香肠味儿:“对不起,老兄。不过我们南非人常说你们印度人有钱,所以我想你或许愿意帮个忙。”
一天晚上来了一个男人,看上去和平常在聚会上见到的波西米亚人很不一样。他带来一瓶香槟,进门时交给了珀西。他大约五十多岁,身材矮小,一身灰色格子套装,讲究的程度和珀西不相上下,外套翻领是手工缝制的,衣料软软地贴在胳膊上。珀西把这个陌生人介绍给威利,撇下他们俩走了。
威利不爱喝酒,但现在他已经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场合了,于是说:“香槟。”
陌生人的声音异乎寻常地柔和,以一种不甚专业的口气说道:“是冰冻的。从利兹带来的。他们总是给我留一瓶。”
威利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他的眼神冷漠平静,于是威利想,他没必要判断这话的真假。可怎么又是利兹!看来他们可真在乎这个。对威利来说——在他老家所谓宾馆等同于最廉价的茶室或餐厅——这真是属于伦敦的一种古怪的奢侈观念:不是饮料,不是服务,而是大饭店,似乎高人一等的价格就意味着高人一等的神宠。
陌生人不打算跟威利聊天,威利觉得自己应该主动点。
他问:“你在伦敦工作吗?”
陌生人说:“我就在这儿工作。我是个开发商。就开发这片。眼下这里是垃圾场。二十年后会大不相同。我愿意等待。这里全是些受保护的老房客,他们住在这样的大房子里根本不出一分钱,而这儿几乎就在伦敦市中心。他们的的确确想住到外面去。去绿树成荫的郊区,或是住漂亮的乡下小别墅。我帮他们实现。我把这儿的房产买下来,给房客另找住处。有些人愿意,有些人不愿意。然后我会破坏他们周围的地方。以前我还会让珀西把他的那些黑鬼找来。”他声音柔和,毫无恶意,纯粹是描述的口吻,威利信了。
威利说:“珀西吗?”
“伦敦老地主了。难道你不知道?他没跟你说过?”
那天晚上迟些时候,珀西对威利说:“看来那老家伙为难你了。”
“他说你是地主。”
“有许多事我不得不做,小威利。他们要找西印度群岛来的人到这儿开公交车。可是住宿有问题。大家都不肯把房子租给黑人。我没必要告诉你这些。所以有一两个岛国的政府就鼓励像我这样的人把房产买下来,再租给西印度人。一开始就是这么回事。别想得太夸张。我买的那些房子都住满了人,花了大概一千五百英镑。有一处花了一千七百五十英镑。以前我把空房租给小伙子。每个星期五晚上去收房租。再也没有比巴巴多斯小伙子更好的人了。他们很感激我。每到星期五晚上,你就看见他们一个个从伦敦公交公司下了班,洗得干干净净地跪在自己小房间的床边祷告。一边放着《圣经》,翻到《利未记》,一边放着租金记录簿,簿子合着,夹着纸条。看纸条就清楚了。那个老家伙听说过我,想收购我手上的全部房产。我不能拒绝他。这儿是他的地盘。他给我介绍了夜总会的工作。他答应给我一份。我去向他索要我那份的时候,他却说我讨人厌。我明白他的意思,就申请了学院的奖学金。但他仍旧想跟我做朋友,而跟他交朋友对我有好处。可是这事儿让我烦恼,威利。他要我再回头为他干活。这事儿让我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