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5/16页)

他们从窗边走开,各自在大书桌两边坐下。理查德坐下来之后,看上去比威利记忆中的样子更加魁伟、笨重和粗鲁。

理查德说:“你也许有一天会让我们读到一部新的《呼啸山庄》。希斯克利夫有一半的印度血统,是从利物浦码头附近捡回来的。不过这些你都知道。”他扬起几页打印纸。“这是你那本书的合同。”

威利掏出钢笔。

理查德说:“你不看一看吗?”

威利糊涂了。他是想看看那份合同,但他觉得不该让理查德知道。想要当着理查德的面把合同从头到尾看一遍,几乎等于质疑理查德的信誉,那很不礼貌,威利做不出来。

理查德说:“这是我们的标准合同。国内销售你得百分之七点五,海外销售是百分之三点五。我们替你处理其他权利。当然,我们假定你希望这样。如果出售版权给美国人,你能获得百分之六十五。如果授权翻译,你将获得百分之六十,如果卖给电影公司,百分之五十,出平装书,百分之四十。现阶段你也许觉得这些权利都无关紧要。但你不应该放弃。难事儿由我们来替你摆平。我们本来就是做这些的。你什么也不用做,就等着收钱吧。”

合同一式两份。他在签第二份的时候,理查德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他面前。

理查德说:“这是预付版税。五十英镑,都是五英镑的新钞票。你之前可曾一下子挣到过这么多钱?”

威利没有过。他写广播稿最多一次挣了十三基尼,那是为英国广播公司中小学节目写的十五分钟《雾都孤儿》导读。

他下楼来的时候,负责总机的那个女孩已经平静些了。但生活的不幸——困在折磨人的办公室和折磨人的家庭之间——依然写在脸上。威利更加无助和绝望地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妹妹萨洛姬妮。

罗杰想看看那份合同。威利很紧张。他觉得很难向罗杰解释自己为什么已经签好了。罗杰看合同的时候非常严肃,完全是律师的样子。最后,他稍稍犹豫了片刻,说:“我想最主要的事是让书出版。他怎么说那本书的?对于这些事情,他向来很聪明。”

威利说:“他根本没提那本书。就谈了几句马库斯和《名利场》。”

四五个星期之后,在理查德位于切尔西区的房子里有个聚会。威利提前到了。他没看见一个熟人,然后和一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聊上了——此人戴着眼镜,头发凌乱,外套太小,毛衣很脏,外表很符合经典的波希米亚作家形象。他是个心理学家,写过一本书叫《你我心中的野兽》。客厅里就有几本,但没什么人注意。威利和他聊得很投入——两人都在利用对方躲避房间里的冷漠——竟没有看见罗杰走了进来。几乎就在看见罗杰的同时,他也看见了塞拉芬娜。她和理查德在一起,穿着一条花朵图案的粉色裙子,坐姿笔挺优雅,但不像在罗杰家的聚会上那样严肃。威利撇下心理学家,向她走去。她对他随和亲热,有一种和先前不同的神气,很有魅力。可她脑子里全是理查德。他们在谈——闪闪烁烁、断断续续——某个大胆的商业合作计划:先在阿根廷北部的胡胡伊省造纸,然后以比在欧美低廉的价格印平装书。现在可以用甘蔗渣来制造优质纸张。甘蔗渣是甘蔗榨糖后留下的残渣。塞拉芬娜在胡胡伊省拥有大片甘蔗地。甘蔗渣在那儿一文不值;它是废料,而甘蔗不用一年就能长成。

衣冠楚楚的男人和衣着讲究的女人,微笑着,轻描淡写、略带炫耀地围绕着这个关于甘蔗渣的话题转悠。

威利想:“理查德在那个大办公室里是真实的。那个女孩儿也是真实的。而在这所小房子里,在这个聚会上,理查德却是在做戏。每个人都在做戏。”

后来,罗杰和威利谈起这次聚会,谈起塞拉芬娜。

罗杰说:“理查德会从她身上捞个几十万。他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想出那些诱人的计划。令人称奇的是,如果真有人去做,理查德的很多计划的确能赚钱。可他自己没兴趣去做。他没耐心。他喜欢的事情是想出让人兴奋的点子,设圈套,以及捞钱。然后就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塞拉芬娜已经感受到刺激了。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她能不能把钱赚回来,都无所谓。她会获得想要的刺激。而她从没挣过钱。那些钱老早就在她口袋里了。她抱怨的时候,理查德就会这么对她说。如果她抱怨的话。”

威利说了一句他在学院里学来的话:“那儿还真有几个上等人。”

罗杰说:“他们全都写过书。这是出身高贵、有权有势的人物最大的弱点。他们并非真想写作,但他们想成为作家。他们想让自己的名字印在书脊上。除了其他本事,理查德还相当擅长出版那种虚荣书。人们付钱给这种出版家,为自己出书。理查德不做那样粗鄙的事。他非常谨慎,对这类书非常挑剔,所以几乎没人看得出来他在做这样的事。不知有多少有钱有地位的人感激他。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权势并不逊于内阁大臣。那些人来了走,走了来,理查德则纹丝不动。他在社会各个方面都有斩获。”

有好几个星期,威利经常出入罗杰在大理石拱门附近的房子,为正在准备的稿件听取意见,也聊一聊退稿信。珀迪塔常在那儿。威利对她的优雅越来越着迷,甚至有一段时间,在聊书和出版商的时候,他感到难以面对罗杰。他想向罗杰坦白,却没有勇气。现在书即将付梓,五十英镑也到手了,他觉得再拖下去就太无耻了。他想他应该去罗杰的事务所——这样比较郑重——对他说:“罗杰,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和珀迪塔相爱了。”

可他并没有去罗杰的事务所。因为那个周末诺丁山发生了种族暴乱。平时寂静的街道——涂有公寓门牌号的垃圾筒敞开着,窗口帘幕低垂,百叶窗紧闭,空洞洞的——挤满了兴奋的人群。原本那些房子里似乎只住着一些不思进取的年老的房客,这时候却冲出不计其数的年轻人,穿着爱德华时代的服装,在街上游荡,搜寻黑人。有一个叫凯尔索的西印度群岛人,不知道这儿发生的事情,过来访友,在拉蒂默路地铁站外面误撞进一群少年中,被杀了。

报纸上、广播里尽是暴乱的新闻。第一天,威利像往常一样去学院旁边的小咖啡馆喝上午的咖啡。他觉得好像人人都在看报纸。报纸上黑压压的全是照片和大字标题。他听见一个个子矮小的老工人——满脸年深日久的艰难困顿——像在自己家里一般随意地说道:“那些黑人早晚是个祸害。”这句话漫不经心,根本反映不出报纸上的内容,但威利立刻觉得受到了威胁,十分羞耻。他觉得大家都在看他。而且报纸上讲的就是他。从此之后他就待在学院里一步不出。这样的躲藏对他来说不是新鲜事。在老家时,每当发生严重的宗教和种姓冲突,他们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