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4/16页)

亨利·亚瑟·帕西法尔·萨默斯,在黑暗的一九四〇年十一月成为本报编辑(其死讯详见另页),一八九五年七月十七日出生于一个船舶装配工家庭……

一段接一段,一条校样接一条校样,每条上印着窄窄一栏文字,他的故事渐渐展开:小屋,穷巷,父亲的失业,家人的亡故,十四岁辍学,辗转于各种各样的办公室做小文员,战争,因健康原因被拒入伍;最后,在战争即将结束之际,进入报社工作,在制作部当“校对助理”,其实是女人干的活儿,对着排字工大声读校样。念着念着,他的情绪激动起来。

诗人和他妻子冷眼旁观,面露鄙夷,似乎并不感到惊奇。彼得目光空洞。塞拉芬娜坐得笔挺,把侧脸对着理查德。马库斯心猿意马,一会儿想起这个,一会儿想起那个,不止一次提起不相干的话题,一听见自己的声音又立刻住口。可威利却听得入了迷。对他来说,编辑的故事闻所未闻。其中并没有多少抓得住的具体细节,然而他一边听一边努力想象编辑居住的小镇,进入编辑的生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想起了父亲;接着他开始思索自己。旁边的塞拉芬娜背过身去,僵硬地坐在那儿,不愿意说话,威利则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听编辑读校样。

编辑注意到威利感兴趣,声音弱下去了。他开始哽咽起来。有一两次甚至是在啜泣。读到最后一段时,泪水从他脸颊上滑落,他看上去几乎要崩溃了。

……他最深刻的生活在他的心灵之中。但新闻工作的本质就是转瞬即逝,他没有留下任何纪念。爱情,那神圣的幻象,从没有碰触过他。不过他与英语痴缠终生。

他摘下雾气迷蒙的眼镜,左手捏着校样,湿润的眼睛盯着脚前面三四英尺的地方。一片死寂。

马库斯说:“写得真好。”

编辑一动不动,看着地板,任凭泪水滑落,屋里再次静默下来。聚会结束。人们相互道别时,都是轻声低语,仿佛是在病房里。诗人夫妇走了,就好像他们不曾来过。塞拉芬娜站起身,目光掠过理查德,视而不见,带着彼得走了。马库斯低声说:“我来帮你收拾,珀迪塔。”威利心中涌起浓重的忌妒,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但他和马库斯都没有被邀请留下。

罗杰在小房子的门口同他们道别,脸上的愁云已散去。他压低声音,俏皮地说:“他只是说要会会我在伦敦的朋友。我可不知道他想要的原来是听众。”

第二天,威利根据这位编辑的经历写了一篇故事。背景是他写过的那个半真半假的印度小镇,编辑被换成在他写的其他一些故事中出现过的那位圣人。此前,圣人都只表现出外在的一面:懒散,阴险,靠不幸的人生活,蜘蛛一般等在静修处。而现在,圣人却出人意料地展示出他的不幸:被囚禁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中,渴望逃离静修处,向一个来自远方的将一去不返的过客讲述自己的故事。故事的氛围近似编辑讲述的那个故事。内容则近似他多年来从父亲口中听来的那个故事。

故事在威利笔下铺展开,令他自己都大吃一惊。它使他以全新的方式看待他的家庭、他的生活,又过了几天,他发现了许多可用于一种新类型的故事的素材。那些故事似乎在等着他;他很奇怪自己先前竟没有看见它们;他飞快地写了三四个星期。之后,写作将他引向困境,他无法面对的困境,于是他停了下来。

写作就这样终止了。再没有什么可写的了。来自电影的灵感一段时间之前就枯竭了。当灵感源源不断的时候,写作显得那么轻而易举,他甚至担心别人或许也在这么做:从《夜困摩天岭》、《白热》和《马克西姆·高尔基的童年》中获得故事内容或情节。现在,当灵感枯竭的时候,他奇怪自己是如何写出那些东西的。他一共写了二十六篇。大约有一百八十页,他感到失望,写了这么久,这么多灵感,这么多激情,最终只是这么寥寥几页。

可罗杰却以为这些足够出一本书了,他觉得内容很完整。他说:“后面几篇更内敛,但我喜欢。我喜欢这本书发展和铺陈的方式。它比你以为的更加神秘,更富有感情,威利。非常好。但请不要以为它会让你出名。”

罗杰开始把这本书寄给他认识的出版人。每过两三个星期,它就会被退回来。

罗杰说:“我就怕这样。短篇小说要出版很难,而且印度也算不上好主题。只有那些曾经在印度住过、工作过的人才会读有关印度的东西,而且他们不会对你写的印度感兴趣。男人想看约翰·马斯特斯的《宝云尼车站》和《军号和老虎》,而女人想看鲁茂·戈登的《黑水仙》。我不愿意把它寄给理查德,可是看起来他是唯一一条出路了。”

威利说:“为什么你不愿意寄给理查德?”

“他很浑蛋。他没法儿不浑蛋。他会找到办法让你失望。那就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向来如此。他做坏事几乎就是为了好玩。要是他做你的书,肯定会用他的教条主义思路展现它,利用它来表达某种马克思主义的观点。那会让他的马克思主义名声更响亮,对书却毫无帮助。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书到了理查德手里。他接受了。威利在学校收到一封用公司信纸写的信,请他约个时间过去他们那儿一趟。

理查德的公司位于布鲁斯伯里的一个黑色广场上。在威利眼中,那是一幢普通的伦敦建筑——正面直上直下,黑砖砌就。走上正门台阶,他发现原先看上去矮小的建筑似乎变得高大了。他站在正门前,看见这建筑真是宏伟精致。迈步进去,他看见黑色前墙后面高大明亮的房间一直远远地伸展到走廊尽头。

接待室里负责总机的那个女孩惊慌失措。机器里有个声音正在向她咆哮。威利听出来是理查德的声音。赤裸裸的威胁,把那细胳膊的女孩吓坏了。她大概以为自己在家里,而不是在公共场所,而那声音也许令她想起了父亲的恐吓和狂暴。威利想起了妹妹萨洛姬妮。那女孩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威利,她花了几分钟才平静下来,开口和威利说话。

理查德的办公室在二楼,朝向广场。屋子很高很大,满墙都是书。

理查德领着威利走到高高的窗前,说:“这些房子一百五十年前曾经属于伦敦的富商。这片广场上的某栋房子很有可能就是《名利场》里奥斯本的房子。我们所在的这间屋子可能就是客厅。即便是现在,你看着窗外,仍然能够想象那时候的马车、男仆,以及其他。而今天,有一个场景已经难以想象,也已经被多数人遗忘,那就是萨克雷笔下的伦敦富商,坐在这样一间屋子里,要求他的儿子娶来自西印度圣基茨的黑种女继承人。我在这房子里工作了许多年,但并不曾想过这件事。是你的朋友马库斯提醒了我。那个想在顾资银行开户的人。他对我提起女继承人的时候,听上去就像是开玩笑,但我去查了查。那位女士的财产来自奴隶和甘蔗。那是西印度奴隶种植园的鼎盛时期。想想看。那时候,一位黑种女继承人在伦敦,她会有多抢手。当然,她可能嫁得很好,尽管萨克雷并没有告诉我们。而黑种基因是隐性的,隔了几代,她的孙子就可能是纯粹的英国上层人物了。我们需要一个西非裔的黑人移民来修正我们对于维多利亚经典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