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3/16页)
诗人来了,编辑向他致敬,然后他们夫妻俩就阴沉着脸坐在小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那个哥伦比亚女人比威利想得要老。她大概四十八九岁,名叫塞拉芬娜,苗条,纤弱,面带愁云。头发很黑,应该染过,皮肤很白,粉一直扑到发际。当她终于走到威利身边坐下时,她问道:“你喜欢女人吗?”威利犹豫了一下,她又说:“并非所有男人都喜欢女人。我知道。我直到二十六岁还是处女。我丈夫喜欢男人。哥伦比亚到处是西班牙和印第安混血小男孩,一块钱就能买一个。”威利说:“你二十六岁那年发生什么事了?”她说:“我把我的往事告诉你,但不是在告解。显然发生了一些事。”当珀迪塔和罗杰开始分派食物的时候,她说:“我喜欢男人。我认为他们有一种宇宙的力量。”威利说:“你是说精力?”她不耐烦地说:“我是说宇宙的力量。”威利看向彼得。彼得为这次晚餐会好好打扮过。他穿着看上去很昂贵的白衬衫,浆得如同打了蜡一般的领子笔挺地竖在颈后;修剪成半军队风格的金灰相间的头发平伏在两侧,抹了点发蜡,纹丝不乱;但他的眼神却黯淡疲惫,还有些茫然。
罗杰一边递食物,一边说:“塞拉芬娜,你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好娈童的男人?”她答道:“我们是有钱的白人。”罗杰说:“这不能算原因。”她没理会,接着说:“我们家好几代都是有钱的白人。我们说古典西班牙语。我父亲就是这么一个英俊的白人男人。你们真应该见见他。我们在哥伦比亚很难找到合适的人结婚。”威利问:“哥伦比亚就没有其他白人吗?”塞拉芬娜说:“这个词在你们这儿很普通。在我们那儿却不是。我们在哥伦比亚是有钱的白人,说纯正的旧式西班牙语,比西班牙的西班牙人说的还要纯正。我们要找个丈夫很难。我们家的许多女孩都嫁给欧洲人了。我妹妹嫁给了阿根廷人。要从这么远的地方这么辛苦地找丈夫,难免会出错。”
出版商理查德在房间另一头嚷道:“我要说这就是个错误。离开哥伦比亚,住到偷来的印第安人的土地上。”
塞拉芬娜说:“我妹妹没有偷过任何土地。”
理查德说:“那片土地八十年前就被偷来给她预备下了。是罗卡将军和他手下那帮人干的。用铁路和雷明顿步枪对付印第安人的投石器。南美大草原就是这样赢来的,所有那些漂亮的农场也是。你妹妹不过是从老强盗那儿搬到新小偷那儿。我要说,感谢伊娃·庇隆,把这幢腐烂的大厦整个儿推倒。”
塞拉芬娜对威利说:“这个男人想挑起我的兴趣。这种事在哥伦比亚很常见。”
马库斯说:“我看很多人都不知道,十九世纪初始,布宜诺斯艾利斯和乌拉圭有许多黑人。他们消失在了当地人中间。他们繁衍没了。黑人是隐性的。没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理查德和马库斯隔着一屋子的人说话。马库斯说什么,理查德都借题发挥,语出惊人。塞拉芬娜对威利说:“他这种人,一旦和我单独相处就会设法勾引我。真无聊。他以为我是拉美人,容易上钩。”她不说话了。在整个过程中彼得都非常平静。威利无须继续倾听,于是闲闲地环顾房间,目光追随着珀迪塔和她那长长的上半身。他没觉得她有多美,但他记得她将条纹手套丢在维克托之家餐厅桌上的优雅姿态,同时又想起琼在诺丁山的那个房间里脱衣服的样子。珀迪塔察觉到他的目光,深深地回望着他。威利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波纹。
罗杰和珀迪塔开始收拾盘子。马库斯热心地起身帮忙,身手麻利。咖啡和白兰地送了上来。
塞拉芬娜心不在焉地对威利说:“你忌妒吗?”她的思绪已经飘往威利不知道的地方。威利说:“还没有。我只是觉得有欲望。”她说:“听我说。我把彼得带回哥伦比亚,所有的女人都跑来围着他——这个下颌线条硬朗的英国绅士兼学者。一个月之后,他就忘记了我为他做的一切,和别人跑了。可他不了解这个国家,他犯了大错。他被那个女人耍了。她是混血儿,不名一文。一个星期之后他发现了,于是回到我身边,求我原谅。他跪在地板上,把脑袋搁在我腿上,哭得跟个小娃娃似的。我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你当她很有钱,当她是白人?’他说:‘是啊,是啊。’我原谅了他。但也许他应该受到惩罚。你认为呢?”
编辑在清喉咙,一次,两次。他在等着大家安静下来。塞拉芬娜从威利这边转开,也不再看理查德,她挺直身体,将目光投到编辑身上。他正坐在角落里,庞大沉重,身体从腰带上方溢出来,每一个衬衫扣子都绷着。
他说:“我猜在座的没有一位能够理解今晚的聚会对一个外省编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们每一位都给我带来远方世界的一线风景。我来自黑暗蛮荒的北方一个烟雾弥漫的老镇。如今没有多少人想了解我们。但在历史上我们也曾光彩过。我们的工厂的产品被运往世界各地,而我们的产品每到一地,就帮助当地向现代社会迈近一步。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处于世界的中心。可是现在世界已经倾斜,我只有在遇到像在座各位这样的人物时,才能对世界前进的方向有所了解。所以今晚这个场合充满了讽刺意味。你们各位都过着光辉的生活。我读过有关你们中的某些人的报道,而今晚的所见所闻更证实了我读到的一切。我衷心地感谢各位对我这个生活毫无光辉可言的人的善意。但我们这些生活在黑暗角落里的人也有自己的灵魂。我们有自己的雄心,有自己的梦想,而生活却对我们施以残忍的诡计。‘在这被人遗忘的地方也许长眠着曾孕育天国之火的心灵。’我不敢奢望与诗人格雷匹敌,但我已用自己的方式描述了一颗这样的心灵。而现在,在我们分别之前——也许永远不会重逢——希望各位能够允许我奉上拙作。”
编辑从外套内袋里掏出几张叠起的新闻纸,在他制造的一片静默中,谁也不看,郑重地把纸抖开。
他说:“这是报纸的校样。这份东西已经准备了很久。也许会有一两处变动,不恰当的措辞会被改正,但总体来说是预备付印了。我死的那周,它将在我的报纸上刊出。各位会以为那是我的讣告。有的会深深吸气,有的会叹息。但死亡会降临在每个人头上,所以最好早做准备。撰写这篇文字并非出于虚荣。各位都很了解我,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这篇文字是出于悲伤,以及对昔日种种可能性的追悔,现在我邀请各位聆听一个外省人黯然的一生。”他开始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