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第6/10页)

“大娘,生我的气了吧?”毕部长眼睛又眯起来了,这分高兴,不是来自枣酒、也不是来自扒鸡,而是他象一名实习医生那样,终于找到了患者的病因。发烧是表面现象,而病毒感染才是肌体受到损坏的内在因素。“你骂我一顿吧,老坐小轿车,不接地气,就不容易听到人民的声音,就昏昏然,大概总有三十八度五了吧?”

郭大娘不完全明白他的话,但那总的意思分明是领会了:“一家人能不有个长长短短的吗?只要不生分,那总还是嫡亲骨肉。”

“人民总是原谅我们!”这位老布尔什维克捶着自己的脑袋。

在支部生活会上,伊汝继续发挥着他的观点:“……说实在的,进城以后,我们心里还有多少地盘留给根据地的乡亲,留给群众,留给人民呢?慢慢地就把那些用小米养我们的,用小车推我们的,用担架抬我们的,把我们认作儿子、认作丈夫掩护过的老百姓忘了。而我们党正是靠这些老百姓打败了敌人,夺取了胜利,所以党章、党纲千叮咛,万嘱咐,要密切联系群众。因此我想,要丢掉了这个优良传统,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人民群众要唾弃我们?危险啊,同志们,我在给自己敲警钟。有一种花,是蓝颜色的,叫做毋忘我,我每当看到这种花的时候,我就觉得好象那朵蓝色的花在问我:你把我忘记了吗?是的--”他望着斜坐在对面的凌凇,她那时刚解决了组织问题,也许是党的生活会,她觉得没有必要搞服装展览,穿得象中学女生那样朴素,胸前别着一朵小白花,表示她深切怀念那死去的爱人。他心里笑了笑,接着说:“有时也会迷芒、也会胡涂的。”直到下班铃响,会议结束时,大家收拾东西乱糟糟的情况下,她突然塞过来一张纸条:“不反对吧?我来看看大娘!”

凌凇推开玻璃门下台阶时,还回过头来瞟他一眼,似乎在问:“欢迎我吗?”伊汝只好摊开双手,表示出“请便”的意思。原来她爱人活着,或者在医院里躺着的时候,她和伊汝确实有些不拘形迹,那分亲昵,那种接近,使得伊汝真有些吃不消。后来她爱人已经无望,而生命的残灯只剩下一丝光焰,却又不肯轻易撒手而去的几个月里,因为他和他都是毕竟的秘书,又是知己的朋友,所以那一阵子,他和凌凇交替守候这位奄奄一息的人。她不止一次向他哭诉:“他受罪,我更受罪啊!”

“你不应该催他死嘛!”伊汝觉得她的感情是不可理解的。

他注意到她看她丈夫时,那美丽的眼睛是冰冷冰冷的,而一但转向他,那明亮的眸子又闪烁着热烈的火花。也许她喜欢修饰,直到她爱人咽气那天,她那头发一丝都不乱。

当她成了未亡人以后,就开始注意和伊汝保持一定距离了。然而伊汝何尝轻松些,那总在捕捉他的眼光,使他觉得自己很象一头被猎人追逐的猎物,不论逃跑到哪里,那双魅人的充满诱惑力的眼睛,仿佛黑洞洞的枪口一样,总瞄准着他。

终于他那高跟鞋噔噔地走到单身宿舍的门前,而且向所有五层楼上的单身汉居民们打招呼,伊汝这才感到被动,这无疑是一种宣传攻势,在造舆论,弄得满楼轰动以后,她才推门进来。那分对郭大娘的热情、亲切、礼貌、真诚,别说羊角垴的这位军烈属,就连被撂在一边的伊汝,也至少半信半疑看待她的来访。他的致命伤是重感情,而重感情的人,往往容易轻信。直到说了好一阵子话,郭大娘也从“同志”的称呼发展到“闺女长、闺女短”的时候,凌凇突然想起:“瞧我这记性,大娘你爱看苦戏吗?我这还有一张《秦香莲》的戏票,你快去看吧!”伊汝这时开始嗅出一丝阴谋的气味。

一听说苦戏,一听说包公铡陈世美,又是这知疼知热的好闺女特地想着,那还犹豫什么。凌凇还给她多塞两块手绢,好在剧场里擦眼泪,叫辆三轮车给送走了。

她重新回到房间里,伊汝这才发现站在她脸前的,是一个真正的美人。白色羊绒衫在脱去外套以后露了出来,裹住她那浑圆的肩膀,丰满的胸部,和柔软的腰肢,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伊汝,你下午讲,有一种花叫毋忘我,你看我象不象?”

他摇摇头。

“那么你的毋忘我,该是刚才大娘讲的妞妞了,不过,你比较一下,我美,还是她美?我好,还是她好?”

伊汝不习惯这种咄咄逼人的进攻:“凌凇,也许你比妞妞美一千倍,好一万倍,但是价值观念在爱情上是不存在的。好啦!凌凇,我尊敬你,也感激你,我们会做一个很好的朋友,而且你也一定会寻找到你的幸福!”

“不,我只爱你,这是命中注定的,即使他不死,我也要离婚嫁给你的。没有办法,我第一眼见你,你从朝鲜前线回来,那罗曼谛克的样子,就把我吸引住了。以后,你帮我改了多少篇稿子,每一次都在心里留下一个烙印。起先我还过意不去,后来,我坦然了,有什么值得说一声谢呢?你在给你未来的妻子效力,因为我早晚要属于你的。我早就觉得他是骷髅,而你才是人。我爱你,爱是残酷的,没有办法,我知道我对不起那个妞妞。但是你是我的,今天我到你房间,也是向所有人宣告,我是你的。如果你不反对,明天我们就结婚。一个女人有权利得到她的爱情,她的幸福,她所爱的人!”于是,她走过来,紧紧地搂住伊汝,把那张闪着泪花的脸贴过来。

一清早,伊汝就被枝头檐间的麻雀喧闹声吵醒了。对于这种灰不溜丢、吱吱喳喳的,和人类有着亲密来往的鸟类,他怀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它没有美丽的羽毛,也没有婉啭的啼声,然而他喜欢这些蹦蹦跳跳,永远也不大肯安静的小动物,因为麻雀曾经是和他同命运的朋友。当满城掀起一个消灭麻雀的运动,上至国家机关,下至学校街道,人人手执长竿在轰、在赶、在打,使得它们疲于奔命的时候,伊汝的“冰冻三尺”的理论,也开始在大字报、批判会上受到“义正词严”的责难。到了一九六O年,正式宣布对麻雀“大赦”,不再把它列为四害之一,那一年,伊汝也被宣布,解除了“劳动教养”。他总结过:“是这样,麻雀糟蹋粮食,但也捕捉昆虫,我‘冰冻三尺’尽管言论、文章有毛病,但也曾为革命出过力,至少,在给人民修车吧!”这么多年,他修过多少车啊?“解放”、“黄河”、“菲亚特”、“日野”、“五十铃”、“吉尔”……也许是他那使人喜欢的柔和的眼神,也许他是个天生的汽车钳工,好多老师傅把一些看家的绝招,悄悄地传授给他。但是昨天那辆道奇,可使他费了点难,要不是为了农工商,他才不会钻到车底下,又滚了一身油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