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第7/10页)

心心马上喜欢上他了,一口起码两声师傅。当伊汝终于拆东墙补西墙地把车修好以后,她高兴得蹦跳起来,用拳头擂着伊汝,脸笑得象一朵花。他望着这个野小子式的姑娘,心想:“怎么没有一点你妈的文静呢?倒象个活猴!”到了莲花池,她定要拉他翻山去羊角垴,到她家去。他很想同她一路作伴走,但是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在莲花池歇一夜。一个将近五十的人,是应该懂得“慎重”这两个字的分量了。

他走出房间,在招待所的院子里,那些山区的麻雀一点也不怯人地跳着、飞着,似乎还在议论他:“这个家伙,大概没有睡好吧?”是的,他眼皮有些发胀,那位鼾声不亚于毕部长的人,在隔壁房间里吵扰了他一夜。现在,伊汝踮起脚隔着窗户看进去,那位老兄显然睡了一夜好觉,精神足足地起早出门办事去了。生活里就有这样的事,也许并不是有意地,把别人伤害了,当人家抱怨的时候,却瞪起眼珠子,不允许发牢骚。难道能因为不是有意,那伤害的事实就不存在了吗?不信,你失眠一夜试试?扩而言之,假如你用二十年时间,证明“冰冻三尺”并不是一句错话,就能明白伊汝为什么第一次捧着邓副主席在十一大的闭幕词,会吧嗒吧嗒掉眼泪了。他是搞过文学工作的人,懂得用上“恢复”这两个字,决不是一个泛泛之词,要不是丢掉、或者失去一部分党的优良传统和工作作风,干吗谈“恢复和发扬”呢?

现在,他攀着这座莲花池主峰的时候,已经忘掉了一夜失眠的苦恼。清凉的晨风,带着早霜的寒气和松林的清香,使他精神爽朗。遥望着峰顶,迈着大步爬上去。

他看到一个人影,一个在佝偻着身子俯伏在那莲花瓣的泉水池里。决不是什么错觉,二十年柴达木的风沙,并没有使他的视力衰退。他加快步伐,在这样的清晨赶山路,最好有个旅伴,唠着庄稼、天气,唠着过往的云烟、人事的盛衰,路会在脚下不知不觉地短起来。这是二十二年以后,头一回翻这座主峰。当年最后一次离开羊角垴时,那位深情的山村姑娘,就站在那个人影站着的地方,凝望着他一步步地离开。那时,不论是妞妞,还是伊汝,都深信不疑隔不上十天半月又会重逢的;而重逢时的欢乐--喜气洋洋的庭院,红彤彤的新房,热气腾腾的锅灶,迎亲的鞭炮,接新人的唢呐……使得这两个年青人分手时,竟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离别的痛苦。他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妞妞还站在那里微笑,走了一程以后,那短发宽肩膀的身影,依旧伫立在山峰顶巅。他用双手合拢在嘴上,朝她喊着:“回去吧!妞妞,顶多半个月,完成任务就回来。”

群山也附和着:“就回来!”“就回来!”回声在山谷里震荡。

然而这一别,竟是二十二年!

也许那时候人的思想要单纯些,怎么就没想到手里捏着的,报社催他返回的加急电报,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呢?自从在支部生活会发表了“冰冻三尺”的议论,自从那天晚上好容易挣脱凌凇感情的罗网--只差一点点哪,拿司机的行话说,要不是油门开足,排挡吃准,加上轮胎绑了防滑链,就会在那千分之二十三的结了层薄冰的上坡路滑下来。于是,当郭大娘从戏院带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回来,骂着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喜新厌旧,铡还便宜了他,该千刀万剐的时候,想不到伊汝在收拾她的和他的东西。

“干吗?”

“回羊角垴!”

“干吗?”

“结婚,我该跟妞妞成家啦!”

郭大娘高兴得合不拢嘴:“该这样,该这样,我早说过的,伊汝要把妞妞忘啦,天都不能容的,要不是妞扭,伊汝两条命都没啦!”

是的,妞妞救过他两回命,一次是从还乡团手里,她象一头豹子似的拼死搏斗解救了他;一次是在龙潭口战斗中,在死尸堆里硬把他寻找到。想到这里,他老老实实,一五一十把十分钟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郭大娘--他的母亲。如果不这样,也就不是伊汝了。

凌凇在离开这屋以前,曾经以讪笑的眼光,以哀的美敦的口气告诉他:“圣人,从明天起,整个报社都会知道我在你这儿过夜的。”于是,郭大娘和伊汝就象抗日战争时期,得到情报,鬼子要来扫荡,搞坚壁清野一样,准备撤走了。不过,谢天谢地,用不着埋、用不着藏,门上挂把锁就行。他们背着该带的东西,到毕部长那四合院,向他辞行。但是遗憾,只有何茹一个人穿着睡衣躺在沙发上看外国画报--那时还不大兴内部电影这名堂。她先看见伊汝,倒是满高兴的,因为他曾经是她和毕部长谈恋爱的中间站,书信往来、约会地点、馈赠礼品,都得由他经手。说实在的,所有当秘书的都没有这项任务,要操心首长的婚姻,然而伊汝的工作手册里,总有一个代号叫X的,那就是何茹。她感谢他,因为那时别看毕部长以打呼噜享有盛名,但想把这个呼噜抢到手的还大有人在。因为伊汝投她的赞成票,她现在才在这四合院里悠闲自在。可是一看到这位小老弟身后,一双解放脚,一副黑腿带,一件家织布的大襟褂子,一条裹着脑袋的洋肚手巾,顿时间,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趿拉着拖鞋站起来让座。伊汝讲明来意以后,她便说:“还用等老毕吗?他那种大尾巴会一开就没个完。”

郭大娘说:“等等他吧!”一来是那场重病使她明白,这次来了,下次未必还能再来;二来八年抗战,起码有一半时间,毕部长是在她家住的,她把他当自己的兄弟那样看待,所以这次临走以前,实际也是临死以前,即使听不到他的呼噜,哪怕让老姐姐再看上一眼,走了,心力也是充实的,连面都不照,该是多么空落落的呀!

何茹从抽屉里拿出两张五元的票子,用指头捻着递给了郭大娘:“我就不远送了,拿着吧!路上花,再扯几尺布做件褂子穿吧!”

伊汝深深地被激怒了,他看着郭大娘的手在颤抖着,那种对于山沟人的侮辱,那种对于纯真高尚感情的污蔑,着实伤了这位军烈属的心。当年她被敌人捆绑吊打,要她讲出党的地委宣传部长的下落,她宁死也不开口,差点拉出去枪毙。这种和共产党、八路军同生共死的精神,难道是今天这两张五元钱的钞票能够买来的吗?

一路上,郭大娘的脸也没见过笑容。直到了羊角垴,直到了那由盆子、罐子、玻璃瓶、木桶组成的种子实验室,看到了那张文静的脸,才象雨后新霁的天空一样,第一次出现了预示晴朗天气的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