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第8/10页)

“妞妞,你看我把谁抓回来了?”

她半点也不惊奇,难道他会记不得那淡蓝颜色的毋忘我花?

“咦,俘虏呢?”郭大娘回过头来。

也许伊汝想到终于和心爱的妞妞结婚,有些不好意思,就象过去八路军进村那样,放下背包,抄起扁担水筲,到井台挑水去了。那天晚上,他们娘儿三个,团坐在炕头吃小米捞饭。破天荒地,伊汝吃一碗,妞妞微红着脸给他盛一碗。山村的习惯,做丈夫的从来不自己打饭;他先还抢着不让,但郭大娘拦住了:“应该的,应该的,你们早就该是两口子啦!”

有些美好的记忆,哪怕在漫长的一生中,只有一天,两天,或者三天,也永远不会忘记。然而就在那第三天的傍晚,在归窠的鸦噪声中,报社的电报来了。

在莲花瓣的水池边分手时,他说:“你看,这多不好!”

“那有什么,你也不是不会回来。”

他感谢她的信任:“你不会以为我在骗你吧?妞妞?”

她那诚挚温存的妻子般的脸上,闪出最亲切、最信赖的眼光:“净说些傻话,人家把身子都给了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那是伊汝一生中真正的爱情,唯一的爱情。

伊汝急匆匆地赶回报社,只以为又是什么紧急任务。他是出了名的快手,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深夜,大样发回来以后,不知哪位领导会突然间对哪篇文章不感兴趣,也不说撤,也不说留,只是打个问号。为了安全起见,毕部长只好皱着眉头下令拆版,这时他准会喊:“给我把伊汝从被窝里拖来,弄一篇不痛不痒的,去掉标题留空,一千五百字的文章!”于是睡眼惺忪的伊汝必须在半个小时里赶出来。也许这就是办报人的乐趣。办报有时如同玩蛇一样,弄不好就会被咬一口,而这一口往往是致命的。毕竟后来终于给弄到祁连山的南部去,就是一个例子。兴高采烈的伊汝在报社走廊里,猛一下看到一张《“冰冻三尺”是怎样出笼的?》大字报标题,眼睛都直了,虽然还未点名,以××来代表他,但“冰冻三尺”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还能有错?再加上凌凇写的一张《坚决与××划清界限》的“检查”,他觉得天好象黑下来了。不过,他还是谢谢她的,尽管她说他乘人之危,利用她感谢上的脆弱,提出一些非礼的要求,表现出决非正人君子的行为等等,总算没有把他描绘成强奸犯。那样的话,他就不是去柴达木的汽车修理站被“劳动教养”,也许去劳改队了。

据何茹这回告诉伊汝,凌凇后来在五八年嫁了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老头,钱倒是蛮多的,但幸福和爱情是不是也那样多呢?就不得而知了。可是,老头在运动一开始受到冲击,不久就心肌梗塞,倒在牛棚里,现在也平反了,补了万把块钱……听到这里,伊汝说了一句何茹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我也不想修喇嘛寺!”

“糊涂虫呵!糊涂虫!你们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老头子又弼马温上了,儿子呢,偏要在林区养他的意大利蜂。你哪?老弟,也不接受老大姐的好意……”

有的人也在走,不过是原地踏步,总离不开那起点,伊汝望着这个代号为X的老大姐,后悔当初投她的赞成票了。

等他爬到峰顶,那个人已经一路下坡直奔羊角垴去了。步子迈得很大,显然走热了,远远地看见他敞开了衣扣,衣襟在山风的吹拂下飘扬着。不知为什么,这背影看来有些眼熟,他掬起一捧又凉又甜的水,润润嗓子,然后望着那个快进村的人,不禁纳闷:他是谁呢?

他觉得--然而又似乎绝不可能的--有点象那位弼马温部长。他又手搭凉棚仔细看看,然而遗憾,那身影穿过挨着村寨的坟茔墓碑,很快进村了。

他从那些坟头上飘扬着的,新插上的白幡和纸钱,这才想起,今天正好是阴历七月半,怪不道昨晚上月色那样好。

伊汝想:那闪过的人影,没准就是弼马温部长。这位齐天大圣,能行得出这种事来。他记得,当他头上顶着“右倾”的桂冠,在祁连山南草地一坐战备粮库劳动改造的时候,在叛匪的马蹄声得得传来的紧急关头,他,一个“非党员”--那时就发明出这种“挂起来”的党章上没有的处分,竟爬上了粮垛,撇开那个只知道摇电话讨救兵的领导人,振臂高呼:“当过共产党员的站出来!这是人民的粮食、国库的粮食,一粒也不能让叛匪抢走!只要我们那颗共产党员的心不死,就的保住粮食!有枪的,有手榴弹的,走在前头,什么武器也没有的,找根木棒,同志们,跟着我上!”

这个弼马温活了,拖着两条浮肿的腿,肚子里只有酱油汤和一小钵子双蒸饭的毕竟,从粮垛上跳下来,手里握了根草地上打狼的大头棒子,走在最前头,向马蹄声迎去。伊汝正好那次去看望这位老领导,赶上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已经正式被开除出党了。不过,在死亡面前,他那颗从来没死的共产党员的心怦怦跳了。从驾驶台里找着发动汽车的摇把,也挤进那一串戴着“右倾”桂冠的厅长、局长、秘书、干事行列里去。

“打--”走在最前头的这位“非党员”的毕竟,举起大棒,雷鸣似地吼着。

那股偷袭的匪徒,看到这支严阵以待的队伍,犹豫了一阵以后,别转马头跑了。当他们回到粮库时,那位负责监督改造这帮“老右”的领导人,还在捧着电话叫喊:“快派队伍来,快派队伍来……”

毕竟就是这样的性格,连把他在那茫茫的柴达木盆地找到,也是怪不一般的。因为伊汝一九五七年离开报社,来到盆地,除了给妞妞写了封信,说他对不起她,让她不要等,只当他死了的诀别词以外,就开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和所有熟人都不联系。一九五九年年末,毕竟因为给内参写了两篇反映人民声音的情况报道,加之报纸对那些高产卫星总放在二三条位置来刊登,他就发配到草地来了。他知道伊汝在柴达木,可没有具体地址。草地和柴达木相距千里之遥。于是,这位弼马温写了总有百十张小纸条,贴在所有柴达木来拉粮的车屁股上:“伊汝快来找我,我在某某粮站。”

半年都过去了,伊汝有一次修车,拆大厢板,才发现这位老首长工工整整的钢笔字。一直等到麻雀不与苍蝇蚊子为伍的时候,他搭了辆顺路的车子--司机对高超技术的修理工,是敬若神明的--来看望毕部长。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一个忍不住哭出声来,一个眼睛眯成一条线,高兴地笑着。毕竟张开臂膀:“来,伊汝,咱们连续拥抱三次!”然后,他从贴心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大娘半年前从羊角垴来我这里了,在这儿住了几天,我们谈了许多许多。临走时,她说:‘我这辈子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活着一天,给你们烧香,我咽了这口起,到了阴间,也保佑你们平安无事地熬着那一天。’说着,她拿出两个布包,那是她把她的棺材卖了一百八十块钱,分成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给我--”说到这里,那个布尔什维克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