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桂花(第5/8页)

“好,好,就这么办,明天我要她陪我去逛五云山去。”

正谈到这里,他的那位老母从客室后面的那扇侧门里走出来了,看到了我们坐在微明灰暗的客室里谈天,她又笑了起来说:

“十几年不见的一段总账,你们难道想在这几刻工夫里算它清来吗?有什么话谈得那么起劲,连灯都忘了点一点?则生,你这孩子真像是疯了,快立起来,把那盏保险灯点上。”

说着她又跑回到了厨下,去拿了一盒火柴出来。则生爬上桌子,在点那盏悬在客室正中的保险灯的时候,她就问我吃晚饭之先,要不要喝酒。则生一边在点灯,一边就从肩背上叫他娘说:

“娘,你以为他也是肺痨鬼吗?郁先生是以喝酒出名的。”

“那么你快下来去开坛去吧,今天挑来的那两坛酒,不晓得好不好,请郁先生尝尝看。”

他娘听了他的话后,就也昂起了头,一面在看他点灯,一面在催他下来去开酒去。

“幸而是酒,请郁先生先尝一尝新,倒还不要紧,要是新娘子,那可使不得。”

他笑说着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他娘眼睛望着了我,嘴唇却朝着了他啐了一声说:

“你看这孩子,说话老是这样不正经的!”

“因为他要做新郎官了,所以在高兴。”

我也笑着对他娘说了一声,旋转身就一个踱出了门外,想看一看这翁家山的秋夜的月明,屋内且让他们母子俩去开酒去。

月光下的翁家山,又不相同了。从树枝里筛下来的千条万条银线,像电影里的白天的外景。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许多秋虫的鸣唱,骤听之下,满以为在下急雨。白天的热度,日落之后,忽然收敛了,于是草木很多的这深山顶上,就也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透明雾障。山上电灯线似乎还没有接上,远近一家一家看得见的几点煤油灯光,仿佛是大海湾里的渔灯野火。一种空山秋夜的沉默的感觉,处处在高压着人,使人肃然会起一种畏敬之思。我独立在庭前的月光亮里看不上几分钟,心里就有点寒悚悚地怕了起来,回身再走回客室,酒茶杯筷,都已热气蒸腾地摆好在那里候客了。

四个人当吃晚饭的中间,则生又说了许多笑话。因为在前回听取一番他所告诉我的衷情之后,我于举酒杯的瞬间,偷眼向她妹妹望望,觉得在她的柔和的笑脸上,的确似乎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寂的表情流露出那里的样子。这一餐晚饭,吃尽了许多时间,我因为白天走路走得不少,而谈话之后又感到了一点兴奋,肚子有点饿了,所以酒和菜,竟吃得比平时要多一倍。到了最后将快吃完的当儿,我就向则生提出说:

“老翁,五云山我倒还没有去玩过,明天你可不可以陪我一道去玩一趟?”

则生仍复以他的那种滑稽的口吻回答我说:

“到了结婚的前一日,新郎官哪里走得开呢,还是改天再去吧。等新娘子来了之后,让新郎新娘抬了你去烧香,也还不迟。”

我却仍复主张着说,明天非去不行。则生就说:

“那么替你去叫一顶轿子来,你坐了轿子去,横竖是明天轿夫会来的。”

“不行不行,游山玩山,我是喜欢走的。”

“你认得路吗?”

“你们这一种乡下的僻路,我哪里会认得呢?”

“那就怎么办呢?……”

则生抓着头皮,脸上露出了一脸为难的神气。停了一二分钟,他就举目向他的妹妹说:

“莲,你怎么样!你是一位女豪杰,走路又能走,地理又熟悉,你替我陪了郁先生去怎么样?”

他妹妹也笑了起来,举起眼睛来向她娘看了一眼。接着她娘就说:

“好的,莲,还是你陪了郁先生去吧,明天你大哥是走不开的。”

我一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有了答应的意思了,所以又追问了她一声说:

“五云山可着实不近哩,你走得动的吗?回头走到半路,要我来背,那可办不到。”

她听了这话,就真同从心坎里笑出来的一样笑着说:

“别说五云山,就是老东岳,我们也一天要往返两次哩。”

从她的红红的双颊,挺突的胸脯和肥圆的肩臂看来,这句话也绝不是她夸的大口。吃完晚饭,又谈了一阵闲天,我们因为明天各有忙碌的操作在前,所以一早就分头到房里去睡了。

山中的清晓,又是一种特别的情景。我因为昨天夜里多喝了一点酒,上床去一睡,就同大石头掉下海里似的,一直就酣睡到了天明。窗外面吱吱唧唧的鸟声喧噪得厉害,我满以为还是夜半,月明将野鸟惊醒了,但睁开眼掀开帐子来一望,窗内窗外已饱浸着晴天爽朗的清晨光线,窗子上面的一角,却已经有一楼朝阳的红箭射到了。急忙滚出了被窝,穿起衣服,跑下楼去一看,他们母子三人,也已梳洗得妥妥服服,说是已经做了个把钟头的事情之后。平常他们总是于五点钟前后起床的。这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山中住民的生活秩序,又使我对他们感到了无穷的敬意。四人一道吃过了早餐,我和则生的妹妹,就整了一整行装,预备出发。临行之际,他娘又叫我等一下子,她很迅速地跑上楼去取了一枝黑漆手杖下来,说,这是则生生病的时候用过的,走山路的时候,用它来撑扶撑扶,气力要省得多。我谢过了她的好意,就让则生的妹妹上前带路,走出了他们的大门。

早晨的空气,实在澄鲜得可爱。太阳已经升高了,但它的领域,还只限于屋檐、树梢、山顶等突出的地方。山路两旁的细草上,露水还没有干,而一味清凉触鼻的绿色草气,和入在桂花香味之中,闻了好像是宿梦也能摇醒的样子。起初还在翁家山村内走着,则生的妹妹,对村中的同性,三步一招呼、五步一立谈的应接得忙不暇给。走尽了这村子的最后一家,沿了入谷的一条石板路走上下山面的时候,遇见的人也没有了,前面眺望,也转换了一个样子。朝我们去的方向看去,原又是冈峦的起伏和别墅的纵横,但稍一住脚,掉头向东面一望,一片同呵了一口气的镜子似的湖光,却躺在眼下了。远远从两山之间的谷顶望去,并且还看得出一角城里的人家,隐约藏躲在尚未消尽的湖雾当中。

我们的路先朝西北,后又向西南,先下了山坡,后又上了山背,因为今天有一天的时间,可以供我们消磨,所以一离了村境,我就走得特别地慢。每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地看个不住。若看见了一件稍可注意的东西,那不管它是风景里的一点一堆,一山一水,或植物界的一草一木与动物界的一鸟一虫,我总要拉住了她,寻根究底地问得它仔仔细细。说也奇怪,小时候只在村里的小学校里念过四年书的她——这是她自己对我说的——对于我所问的东西,却没有一样不晓得的。关于湖上的山水古迹,庙宇楼台哩,那还不要去管它,大约是生长在西湖附近的人,个个都能够说出一个大概来的,所以她的知道得那么详细,倒还在情理之中,但我觉得最奇怪的,却是她的关于这西湖附近的区域之内的种种动植物的知识。无论是如何小的一只鸟、一个虫、一株草、一棵树,她非但各能把它们的名字叫出来,并且连几时孵化,几时他迁,几时鸣叫,几时脱壳,或几时开花,几时结实,花的颜色如何,果的味道如何等,都说得非常有趣而详尽,使我觉得仿佛是在读一部活的桦候脱(吉尔伯特·怀特)的《赛儿鹏自然史》(G.White’sNatural History and Antiquities of Selborne)。而桦候脱的书,却绝没有叙述得她那么朴质自然则富于刺激,因为听听她那种舒徐清澈的语气,看看她那一双天生成像饱使过耐吻胭脂棒般的红唇,更加上了以她所特有的那一脸微笑,在知识分子之外还不得不添一种情的成分上去,于书的趣味之上更要兼一层人的风韵在里头。我们慢慢地谈着天,走着路,不上一个钟头的光景,我竟恍恍惚惚,像又回复了青春时代似的完全为她迷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