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桂花(第6/8页)
她的身体,也真发育得太完全,穿的虽是一件乡下裁缝做的不大合式的大绸夹袍,但在我的前面一步一步地走去,非但她的肥突的后部、紧密的腰部和斜圆的胫部的曲线,看得要簇生异想,就是她的两只圆而且软的肩膀,多看一歇,也要使我贪鄙起来。立在她的前面和她讲话哩,则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那一个隆正的尖鼻,那一张红白相间的椭圆嫩脸,和因走路走得气急,一呼一吸涨落得特别快的那个高突的胸脯,又要使我恼杀。还有她那一头不曾剪去的黑发哩,梳的虽然是一个自在的懒髻,但一映到了她那个圆而且白的额上和短而且腴的颈际,看起来,又格外地动人。总之,我在昨天晚上,不曾在她身上发见的康健和自然的美点,今天因这一回的游山,完全被我观察到了。此外我又在她的谈话之中,证实了翁则生也和我曾经讲到过的她的生性的活泼与天真。譬如我问她今年几岁了?她说,二十八岁。我说这真看不出,我起初还以为你只有二十三四岁,她说,女人不生产是不大会老的。我又问她,对于则生这一回的结婚,你有点什么感触,她说,另外也没有什么,不过以后长住在娘家,似乎有点对不起大哥和大嫂。像这一类的纯粹真率的谈话,我另外还听取了许多许多,她的朴素的天性,真真如翁则生之所说,是一个永久的小孩子的天性。
爬上了龙井狮子峰下的一处平坦的山顶,我于听了一段她所讲的如何栽培茶叶,如何摘取焙烘,与那时候的山家生活的如何紧张而有趣的故事之后,便在路旁的一块大岩石上坐下来了。遥对着在睛天下太阳光里躺着的杭州城市和近水遥山,我的双眼只凝视着苍空的一角,有半晌不曾说话。一边在我的脑里,却只在回想着德国的一位名延生(Jenson)的作家所著的一部小说《野紫薇爱立喀》(Die Braune Erika)。这小说后来又有一位英国的作家哈特生(Hudson)摹仿了,写了一部《绿阴》(Green Mansions)。两部小说里所描写的,都是一个极可爱的生长在原野里的天真的女性,而女主人公的结果,后来都是不太好的。我沉默着痴想了许久,她却从我背后用了她那只肥软的右手很自然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你一声也不响地在那里想什么?”
我就伸上手去把她的那只肥手捏住了,一边就扭转了头微笑着看入了她的那双大眼,因为她是坐在我的背后的。我捏住了她的手又默默地对她注视了一分钟,但她的眼里、脸上却丝毫也没有羞惧兴奋的痕迹出现,她的微笑,还依旧同平时一点儿也没有什么的笑容一样。看了我这一种奇怪的形状,她过了一歇,反又很自然地问我说:
“你究竟在那里想什么?”
倒是我被她问得难为情起来了,立时觉得两颊就潮热了起来。先放开了那只被我捏住在那儿的她的手,然后干咳了两声,最后我就鼓动了勇气,发了一声同被绞出来似的笑语:
“我……我在这儿想你!”
“是在想我的将来如何地和他们同住吗?”
她的这句反问,又是非常的率真而自然,满以为我是在为她设想的样子。
我只好沉默着把头点了几点,而眼睛里却酸溜溜地觉得有点热起来了。
“啊,我自己倒并没有想得什么伤心,为什么,你、你却反而为我流起眼泪来了呢?”
她像吃了一惊似的立了起来问我,同时我也立起来了,且在将身体起立的行动当中,乘机拭去了我的眼泪。我的心地开朗了,欲情也净化了,重复向南慢慢走上岭去的时候,我就把刚才我所想的心事,尽情告诉了她。我将那两部小说的内容讲给了她听,我将我自己的邪心说出来,我对于我刚才所触动的那一种自己的心情,更下了一个严正的批判,末后,便这样地对她说:
“对于一个洁白得同白纸似的天真小孩,而加以玷污,是不可赦免的罪恶。我刚才的一念邪心,几乎要使我犯下这个大罪了。幸亏是你的那颗纯洁的心,那颗同高山上的深雪似的心,却救我出了这一个险。不过我虽则犯罪的形迹没有,但我的心,却是已经犯过罪的。所以你要罚我的话,就是处我以死刑,我也毫无悔恨。你若以为我是那样卑鄙,而将来永没有改善的希望的话,那今天晚上回去之后,向你大哥、母亲,将我的这一种行为宣布了也可以。不过你若以为这是我的一时糊涂,将来是永也不会再犯的话,那请你相信我的誓言,以后请你当我做你大哥一样那么地看待,你若有急有难,有不了的事情,我总情愿以死来代替着你。”
当我在对她做这些忏悔的时候,两人起初是慢慢在走的,后来又在路旁坐下了。说到了最后的一节,倒是她反同小孩子似的发着抖,捏住了我的两手,倒入了我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等她哭了一阵之后,就拿出了一块手帕来替她揩干了眼泪,将我的嘴唇轻轻地搁到了她的头上。两人偎抱着沉默了好久,我又把头俯了下去,问她,我所说的这段话的意思,究竟明白了没有。她眼看着了地上,把头点了几点。我又追问了她一声:
“那么你承认我以后做你的哥哥了不是?”
她又俯视着把头点了几点,我撒开了双手,又伸出去把她的头捧了起来,使她的脸正对着了我。对我凝视了一会,她的那双泪珠还没有收尽的水汪汪的眼睛,却笑起来了。我乘势把她一拉,就同她搀着手并立了起来。
“好,我们是已经决定了,我们将永久地结作最亲爱最纯洁的兄妹。时候已经不早了,让我们快一点走,赶上五云山去吃午饭去。”
我这样说着,搀着她向前一走,她也恢复了早晨刚出发的时候的元气,和我并排着走向了前面。
两人沉默着向前走了几十步之后,我侧眼向她一看,同奇迹似的忽而在她的脸上看出了一层一点儿忧虑也没有的满含着未来的希望和信任的圣洁的光耀来。这一种光耀,却是我在这一刻以前的她的脸上从没有看见过的。我愈看愈觉得对她生起敬爱的心思来了,所以不知不觉,在走路的当中竟接连着看了她好几眼。本来只是笑嘻嘻地在注视着前面太阳光里的五云山的白墙头的她,因为我的脚步的迟乱,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注意力的分散了,将头一侧,她的双眼,却和我的视线接成了两条轨道。她又笑起来了,同时也放慢了脚步。再向我看了一眼,她才腼腆地开始问我说:
“那我以后叫你什么呢?”
“你叫则生叫什么,就叫我也叫什么好了。”
“那么——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