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桂花(第7/8页)
“大哥”的两字,是很急速地紧连着叫出来的,听到了我的一声高声的“啊!”的应声之后,她就涨红了脸,撒开了手,大笑着跑上前面去了。一面跑,一面她又回转头来,“大哥!”“大哥!”地接连叫了我好几声。等我一面叫她别跑,一面我自己也跑着追上了她背后的时候,我们的去路已经变成了一条很窄的石岭,而五云山的山顶,看过去也似乎是很近了。仍复了平时的脚步,两人分着前后,在那条窄岭上缓步的当中,我才觉得真真是成了她的哥哥的样子,满含着了慈爱,很正经地吩咐她说:
“走得小心,这一条岭多么险啊!”
走到了五云山的财神殿里,太阳刚当正午,庙里的人已经在那里吃晚饭了。我们因为在太阳底下的半天行路,口已经干渴得像旱天的树木一样,所以一进客堂去坐下,就教他们先起茶来,然后再开饭给我们吃。洗了一个手脸,喝了两三碗清茶,静坐了十几分钟,两人的疲劳兴奋,都已平复了过去,这时候饥饿却抬起头来了,于是就又催他们快点开饭。这一餐只我和她两人对食的五云山上的中餐,对于我正敌得过英国诗人所幻想着的亚力山大王的高宴。若讲到心境的满足、和谐与食欲的高潮亢进,那恐怕亚力山大王还不及当时的我。
吃过午饭,管庙的和尚又领我们上前后左右去走了一圈。这五云山,实在是高,立在庙中阁上,开窗向东北一望,湖上的群山,都像青色的土堆了。本来西湖的山水的妙处,就在于它的比舞台上的布景又真实伟大一点,而比各处的名山大川又同盆景似的整齐渺小一点这地方。而五云山的气概,却又完全不同了。以其山之高与境的僻,一般脚力不健的游人是不会到的,就在这一点上,五云山已略备着名山的资格了,更何况前面远处,蜿蜒盘曲在青山绿野之间的,是一条历史上也着实有名的钱塘江水呢?所以若把西湖的山水,比作一只锁在铁笼子里的白熊来看,那这五云山峰与钱塘江水,便是一只深山的野鹿。笼里的白熊,是只能满足胆怯无力者的冒险雄心的;至于深山的野鹿,虽没有高原的狮虎那么雄壮,但一股自由奔放之情,却可以从它那里摄取得来。
我们在五云山的南面又看了一会钱塘江上的帆影与青山,就想动身上我们的归路了,可是举起头来一望,太阳还在中天,只西偏了没有几分。从此地回去,路上若没有耽搁,是不消两个钟头就能到翁家山上的;本来是打算出来把一天光阴消磨过去的我们,回去得这样地早,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的时间了么?所以走到五云山西南角的一条狭路边上的时候,我就又立了下来,拉着了她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了她一声:
“莲,你还走得动走不动?”
“起码三十里路总还可以走的。”
她说这句话的神气,是富有着自信和决断,一点也不带些夸张卖弄的风情,真真是自然到了极点,所以使我看了不得不伸上手去,向她的下巴底下拨一拨。她怕痒,缩着头颈笑起来了,我也笑开了大口,对她说:
“让我们索性上云栖去吧!这一条是去云栖的便道,大约走下去,总也没有多少路的,你若是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你。”
两人笑着说着,似乎只转瞬之间,已经把那条狭窄的下山便道走尽了大半了。山下面尽是些绿玻璃似的翠竹,西斜的太阳晒到了这条坞里,一种又清新又寂静的淡绿色的光同清水一样,满浸在附近的空气里在流动。我们到了云栖寺里坐下,刚喝完了一碗茶,忽而前面的大殿上,有嘈杂的人声起来了,接着就走进了两位穿着分外宽大的黑布和尚衣的老僧来。知客僧便指着他们夸耀似的对我们说:
“这两位高僧,是我们方丈的师兄,年纪都快八十岁了,是从城里某公馆里回来的。”
城里的某巨公,的确是一位佞佛的先锋,他的名字,我本来也听见过的,但我以为同和尚来谈这些俗天,也不大相称,所以就把话头扯了开去,问和尚大殿上的嘈杂的人声,是为什么而起的。知客僧轻鄙似的笑了一笑说:
“还不是城里的轿夫在敲酒钱,轿钱是公馆里付了来的,这些穷人心实在太凶。”
这一个伶俐世俗的知客僧的说话,我实在听得有点厌起来了,所以就要求他说:
“你领我们上寺前寺后去走走吧?”
我们看过了“御碑”及许多石刻之后,穿出大殿,那几个轿夫还在咕噜着没有起身。我一半也觉得走路走得太多了,一半也想给那个知客僧以一点颜色看看,所以就走了上去对轿夫说:
“我给你们两块钱一个人,你们抬我们两人回翁家山去好不好?”
轿夫们喜欢极了,同打过吗啡针后的鸦片嗜好者一样,立时将态度一变,变得有说有笑了。
知客僧又陪我们到了寺外的修竹丛中,我看了竹上的或刻或写在那里的名字诗句之类,心里倒有点奇怪起来,就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也同轿夫他们一样,笑眯眯地对我说了一大串话。我听了他的解释,倒也觉得非常有趣,所以也就拿出了五元纸币,递给了他,说:
“我们也来买两枝竹放放生吧!”
说着我就向立在我旁边的她看了眼,她却正同小孩子得到了新玩意儿还不敢去抚摸的一样,微笑着靠近了我的身边轻轻地问我:
“两枝竹上,写什么名字好?”
“当然是一枝上写你的,一枝上写我的。”
她笑着摇摇头说:
“不好,不好,写名字也不好,两个人分开了写也不好。”
“那么写什么呢?”
“只教把今天的事情写下去就对。”
我静立着想了一会,恰好那知客僧向寺里去拿的油墨和笔也已经拿到了。我拣取了两株并排着的大竹,提起笔来,就各写上了“郁翁兄妹放生之竹”的八个字。将年月日写完之后,我搁下了笔,回头来问她八个字怎么样,她真像是心花怒放似的笑着,不说话而尽在点头。在绿竹之下的这一种她的无邪的憨态,又使我深深地,深深地受到了一个感动。
坐上轿子,向西向南的在竹荫之下走了六七里坂道,出梵村,到闸口西首,从九溪口折入九溪十八涧的山坳,登杨梅岭,到南高峰下的翁家山的时候,太阳已经悬在北高峰与天竺山的两峰之间了。他们的屋里,早已挂上了满堂的灯彩,上面的一对红灯,也已经点尽了一半的样子。嫁妆似乎已经在新房里摆好,客厅上看热闹的人,也早已散了。我们轿子一到,则生和他的娘就笑着迎了出来,我付过轿钱,一踱进门槛,他娘就问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