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和滨(第2/4页)

聂老鼓励说:“孩子,吃啊,尽吃!”

滨说:“聂老,你不给客人一点啊?”

聂老瞥我一眼,说:“吃吧吃吧吃吧……”尽管这样,却没有起身取给我什么。

我一个人在屋里徘徊,发现这儿有一种不太好的气味,就是那种不常通风的房间特有的气味。回头看看滨,发现她竟然能够泰然处之。屋子里乱得很。聂老喜欢睡炕而不喜欢睡床,这是他从年轻时养成的习惯,所以一面特大的炕上是乱七八糟的、没有好好叠过的被褥。听滨说聂老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在做聂老的保姆,她要好几天才来收拾一次,有时给聂老做做饭,有时就由老人自己随便熬点粥喝。他的主要生活就是读书看画,不过已经很少作画了,笔墨已经干涸。屋里到处是灰,只有墙上的画非常干净:这里的每一幅画都价值连城。

滨开始对聂老说明我的来意。聂老“噢”了一声,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我把带来的那卷东西打开来——聂老才倏地站起,好像突然忘掉了滨。

我往前凑一步。他伸出弯弯的食指点在古画上,摘下眼镜看了一会儿,又戴上眼镜。老人上上下下地瞅,摇头又点头。他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我的心。

我问:“怎么样?聂老,真的还是假的?”

我在心里祷告:千万不要是假的,千万不要让那一家人失望……老人仍然摇头,只不答话。我想坏了,大概是一幅假画。滨在他耳旁叫了一声:“聂老,你看出来了吗?”

聂老点点头:“像是真迹……”

我的心里开了一朵花。

“不过你先留下,我还得再看看。”老人说着就把它卷起来,小心地放到了柜子里。

滨看到炕上摆的一个画册,就拿过来。原来那是一个大开本的印刷品。上面有题签,一看就知道是那些外地老朋友寄给聂老的。聂老打开这个画册时两眼闪光,“……你看,这就是他的全部东西了,一下摊在你的跟前了。他画了好多,顶尖的都在这里了。你得从头往下看,孩子,不要急!你得一点一点看,孩子。你看看,这就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心血了啊。他的一辈子就这么活生生地摆在这儿了。我的好孩子!你看看,他小小年纪就才能过人,多么聪颖!人哪,总是一点一点成熟,只有到了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时候,手里的活儿才能登峰造极。我的孩子,你看最好的东西都是他在这个时期画出来的。看清了吗?好孩子,你得反复玩味、琢磨,前前后后地比照端量……你从头至尾看过了,会承认中间这一部分才是最好的东西。不过一个人行路至此,他这一辈子才刚过了一半儿哩;接下去他还要继续干,雄心倒是越来越大哩。这叫豪情万丈啊,胆量也大了。就像一个人跨过了千山万水,什么都经过了,什么还不明白?热闹,孤单,什么也不在乎了。一个人就是这样得了大道,自满自足起来。我的孩子!你看,这时候他弄出来的东西就是另一个味儿了。我是说他下手老到,洋洋洒洒。不过他再也不像初出茅庐时那样小心了。那时候不是后来,那时候他可是笔笔求工啊;也不像他的鼎盛时期那么气韵饱满、那么扎实敦厚了。孩子,你仔细些看,你在钦佩他的时候,也许能看出一丝浮气罩住了他哩。嗯,就是这样。我的好孩子!你道这是怎的?时间大限逼近了呀,谁也逃不脱那个结局呀。他知道这些,于是乎也就露出些儿匆忙痕迹。最后呢,暮年要来了,他眼看着辛劳一生,也该画个句号了——一般人可不就是这样了,可是,可是我的好孩子!你可不要忘了眼前这是个什么人!这个人胆气忒大,豪气忒壮,临死之前已经变成个老精灵了。你该知道,我的孩子,世上各个行道都有自己的规矩,画画嘛也是一样。可是这些规矩在他这儿就是不作数;他又怎么了?他敢牵着规矩的鼻子走,把规矩弄得团团打转哩。你看我的孩子,他年纪一大把了,还成心跟那些规矩开起了玩笑,他怪蛮横哩!不过你得钦佩他,你得赞同他。这个老家伙临死前还把手里的那支大刷子抡了几抡,玩了个好花样儿!天哩,我的好孩子,我常常不由得想:老天爷啊,再给他一些工夫吧,那时看看他还要怎样?他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怪人哪。我的孩子,你看明白了没有啊?嗯?”

滨连连点着头,说“看明白了看明白了”……只有在这时候,我才看清了聂老的一脸肃穆,看到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这部厚厚的画集,望向了邈远的彼岸。

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阵悸动。

3

滨还要在聂老那儿待一会儿,我告辞后一个人走了出来……由于屋内光线太暗,一出门就被阳光耀出了眼泪。踏上城街,心中一阵凄冷。我好像不愿离开他们,可有时又想飞快地逃离……这是谁的城?这是谁的街巷?

阳光在头上闪烁,放眼一望到处都发出跳动的火焰,是银色的火舌,晃来晃去白花花的。这使我想起那片平原正午下的白茅花,它们在风中吹拂的样子。大街上的人哪,这么多的人,他们身背肩扛,手里拖着怀里抱着。他们前后呼喊,手掌拢在嘴边。一条大街好像就是一艘足以载起所有人的轮船。这是一条永远航行的、从不停息的船……当我在那片平原或山区看到一个或一群流浪汉、打工者时,总是觉得那么熟悉,一切都自然而然。而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我有时不由得要生出长长的惊惧……那些进城打工的人涌进了大街,他们像初登一片大陆,像发现者,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地引来成千上万的人。

对我来说,这座城市却像是自己独来独往的最后一片荒原。

可能是刚刚从聂老和滨的身边走开的缘故,我走进这片银光闪烁的城街,荒原感陡然增强。当这群陌生而又熟悉的打工者闯入城街时,仿佛到处都响起了风吹茅草的声音。

我想走近他们——可他们总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尽可能地保持一段距离——而在东部山区和平原,我随时都能与他们交友攀谈。问题出在了哪里?是我染上了这座城市的气味,还是这些进城打工者本来就与我格格不入?这些人神情怪异,比起我在东部看到的那些流浪汉多了一点什么又少了一点什么。他们脸上挂带了城市流浪汉的一些显著特征。他们的打扮也与山区和平原的那些流浪汉大不相同。总之他们在城街上显得如此怪异——而在东部,打工的人很容易就能够混同在当地百姓中间。

这个城市的流浪汉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车站、垃圾场四周,还有自由贸易市场附近那些偏僻的窄巷。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满脸污垢,头发脏臭,但一张嘴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睁眼就闪出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们大多比实际年龄显得大一些,走起路来不是慢吞吞的就是急匆匆的。他们的形貌不能不让我想起那个不幸的朋友庄周——他遭难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混迹在这样一帮城市流浪汉中,而且打扮也与他们完全相同。我的一个朋友曾在类似的一群人中见过他,当时立刻表示了自己的深恶痛绝:朋友认为这同样是部分知识分子的一种矫情,一种时髦。我不明白,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朋友当中什么时候有了流浪的时髦?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