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和滨(第3/4页)

记得就在那段时间,可能庄周实在是疲倦了,有一次竟出人意料地一头闯进了我们家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一见面相互兴奋得很。他进门时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一看才知道全是一些杂乱东西。我真想把这些东西给他扔到门外去。许久没有见面了,我们一天到晚神聊,他给我讲了那么多城乡见闻。原来他当时常随一些建筑包工队进城,频繁来往于城乡之间。

也就是那次见面不久,出了那个凶杀案。庄周开始了没有尽头的躲避和逃亡……

我时常追忆这个谜一样的朋友,从头寻索关于他的一切。的确,从他最初离开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城市那一刻,就让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他的家人对他的出走惊得目瞪口呆,都以为他疯了。是的,连平时最要好的一些朋友也感到不可理解,难以置信。他最密切的朋友从此不再是我们这些人了,而是那些流浪在山冈平原、在城市街巷的面色苍黑的流浪汉了。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大家差不多都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一见到流浪汉、见到进城打工的农民,就不由自主地问一句:你们认识那个叫庄周的人吗?这些人听了大多漠然,或者所答非所问,骂骂咧咧回一句:

“那是一个什么鸟物!”

流浪汉大半都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他们拒绝一些人,信任一些人。他们敌视的东西很多,通常不会喜欢衣冠楚楚者,而宁可亲近那些破衣烂衫的人。他们一路打工,各种活儿都做,从来不惜力气。没工可打时就寻找别人丢弃的东西,碎玻璃、铁片、破纸板等。一截尼龙绳会让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我看见一个瘦长个子,他从一个垃圾箱里摸索出一根苘绳,高兴得在眼前抖动不停,后来又把它束到了腰上。我走过去跟他攀谈,他就笑嘻嘻地看我。他的牙齿多白,真不明白他用什么办法保持了这么好的一口牙齿?还有他的眼睛,水灵灵的,清澈见底;只是脸上沾了油灰,头发像个老鸦窝;这旺盛的长发由于汗水和脏土的搅拌,就像剧烈燃烧的火苗那样绞扭着伸向四方,让人不由得想起西方街头的那些“朋克”。我与他交谈,他嘻嘻笑,一边笑一边伸手到袋子里摸出了黑乎乎的东西,看也不看就填到了嘴里。我知道他们对付食物总是有特殊的本领,轻易不会发生食物中毒之类的事故。他嘴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吃得好香,只咀嚼不吞咽。他对所有的问话都不作答,只是笑,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这样笑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出了一段顺口溜:“走到东,走到西,见了闺女笑嘻嘻;生产队里开大会,万岁万岁毛主席……”凌乱的意象,模糊不清的话语,宛若一首现代民谣。

我多么希望他一直说下去,可惜他旁若无人地把脖子一拧,步态僵硬地向前走去了。

我发现他一直向着郊区走去,走到了一片杨树林里,然后又拐到了一个旧货场那儿。

那个旧货场是用铁丝围起来的,里面堆着很多破破乱乱的东西。许多流浪汉就是捡了东西到这里卖掉,他们的“住处”都离这儿不远……旧货场一侧有一段废弃的砖墙,它旁边有一溜草棚子,里面住了很多人。我眼看着他钻进了其中的一间,不见了。

这是一群流浪汉的老窝。我因为好奇,就走了过去。刚刚挨到近前,一个窝棚的人就伸出手要钱。我摸了摸衣兜,只有几块钱了。谁知刚才见过我的那个高个子一下从窝棚里扑出来,张大嘴巴对我喊:“啊啊啊啊……”

他刚才那一会儿还在流利地唱出歌谣,这时一着急却发生了口吃。我寻出几分硬币给了他。他在手里搓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把它溜到了衣兜里。他站在那儿看着我,满脸悲怆。我身上还有一支钢笔,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也摸了出来。他抓过钢笔翻来覆去地看,把笔帽揪掉,迎着太阳看笔尖的闪亮……他竟把钢笔放进自己兜里,满意地回到了窝棚——这时我才发现窝棚里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年龄比他要小得多,也像他一样脏,两只手油亮油亮,全被油泥包住了。女人怀里有一个塑料包,包里塞着各种各样的食物:青菜,咬了一半的油饼,还有软软的煮地瓜。这时她伸手到塑料包里抓出一块地瓜,让男人咬一口,自己再咬一口。她见我在看,就嫌冷似的把手伸到了男人的胸脯那儿。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男人抽出钢笔,她接过,像看一块糖果一样在手里转来转去,“嘿嘿,”她笑了,“老总,身上还有好玩艺儿吧?”我赶紧摇头。她看看男人,伏在他耳朵旁“咯咯”一笑。他们两个很有几分得意的样子。这样待了一会儿,女的突然问一句:“听不听歌?”

我未置可否,那个男子就拍起了巴掌。

原来他是为她打拍子。女的开始唱了。她一张口竟能发出那么尖利的声音,简直是从钢管里吹出来的。“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是很久以前的一支歌,此刻让她唱得那样凄凉。她唱着唱着竟然流出了泪水。我心里一阵发酸。

她停止了歌唱。这时候我才看出,面前这个女人顶多有二十二三岁,由于刚刚泣哭过,鼻子有些发红,那软软的鼻头好像也在诉说着不幸。

男的这时候磕磕巴巴问了一句:“白白、白白听歌呀?”

一句话提醒我,他们在用这种办法讨要。我后悔这一下真的欠了他们。我为难起来。没有任何准备,身上实在没带其他东西。我总不能脱下自己的衣服和鞋子交给他们吧。实在没有办法,急得抓起了头发。女的“咯咯”笑起来,笑得何等纯真!她一笑就露出了通红的小舌头、白牙,让人想到原野上一只刚刚长成的可爱野物。

他俩一块儿看着我的窘态。我不知怎么就来了一个机灵,接着脱口而出:

“我没有东西了,也唱一支歌吧。”

我照例没等他们同意就唱了起来。我也在唱一首旧歌,嗓子很粗,旁若无人……一开始他们还笑,到后来就神情肃穆地看我。旁边的那些流浪汉也一齐从窝棚里钻出,有的探出半个身子,有的干脆跑到了跟前。我还在唱。正午的阳光下,身上被晒得热乎乎的。我突然发觉自己原来这么需要大声地喊叫和歌唱——一种倾诉的欲望这时候竟然变得那么强烈。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重复着那几句。我发现这些贫穷的、见多识广的听众并没有失望,他们都略带惊讶地看着我。他们大概从来也没有看到一个衣冠楚楚的城里人也会这样放声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