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和滨(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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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走时我脚步轻松。很久没有这样痛快了。一种自由的气息感染了我,让我获得了别样的愉快和满足……一进入高大建筑分隔的区间,光线立刻就暗淡下来。这是一座城市的内在部分,在这儿可以想到城市巨大躯体的内脏:弯弯曲曲的肠道,硕大的胃部,形状朦胧的黑色心脏。一团团发酵物正在这儿日夜分解、释放和转移,同时也在蠕动中被不断地吸收和扬弃。活的种子和肌体,一切的一切,都会在一座城市的巨躯之内给生吞活剥、消化和磨碎。每个人都是这座城市的食物。

我漫无目的走出了窄巷,踏上了宽阔的柏油路。过了一个高高隆起的桥,看到了桥头系起的长索,又转下桥去,踏上一个三角形的广场。广场上摆了很多盆花,它们当中是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塑:一个晨读少女。少女巨臀粗臂、双眼凸出、颈部粗壮。雕塑者显然是个男性,他憋着一股劲儿给少女雕了一个不近情理的、过分蓬松和高大的胸部。几只土蜂衔来泥巴,在她的眼窝那儿做了一个窝。我的目光从这个雕塑上移开时,突然有点迷失,竟然忘记了再往哪里走——这会儿就搭乘郊区班车回静思庵吗?回自己的家吗?

站在广场上的一会儿,我想起了挂在岳父嘴角的笑容。

在他眼里我大概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个一无所有的失败者,就像南郊窝棚里的那些人差不多吧—— 一个体面之家,却找了一个如此倒霉的女婿:竟然要在四十多岁上再次寻找就业机会。岳父在内心里其实早就后悔自己的女儿嫁了这样一个人。从最初女儿选择时他就阻挡过,只是没有成功罢了。我不愿回忆那些年的事。我不过是在中午的城街上偶然想起一些事情,琢磨着一位老人嘴角上的笑容。当然,就因为受不了这种笑容,我才会可怜巴巴地到“人才交流中心”去登记。

阳光刺目,喧嚣如潮。我实在觉得这是一个与我无关的、非常奇怪的地方。我惊异的是自己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这对我来说真是扯淡。我是一个外地人,一个永远也不属于这里的流浪汉。这里嗅不到我所需要的那种气味。刺目的阳光啊,遍地喧哗像海浪一样涌流的人群,一切都那么陌生……我开始慢吞吞地往前走,目光搜索着周围的一切,像要找一个熟人。是的,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许久,好像真的不乏朋友,有时一走上街头就有人与我打招呼。我想看看那些楼房、桥梁,看到一个个熟悉的牌子和名称。没有,一点陈旧的痕迹也看不到。这使我意识到:我走入了一个新区。

我马上记起阳子在几个月前搬进了这个新区——前面一个胡同连接着一幢灰白塔楼,那儿就是阳子的家……我几乎是一路小跑找到了那个单元,然后直奔三楼。

笃笃敲门。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开门的果然是阳子。这家伙正在吃饭,见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

“哎呀你呀,你真行!”

他向屋里歪头喊着,喊他的爱人小涓。小涓这一会儿又留起了男人头。她比阳子小好多,刚刚结婚不久,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媳妇。她不知怎么打扮自己才好,不断地改变自己的发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除那种稚嫩的、自以为是和感觉良好的儿童般的神气。她善良而又纯洁,不过在家里是教训阳子的一把好手。她一见面就说阳子“怎么怎么”、“你看你看”,她指着阳子的鼻子,啰啰嗦嗦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我太熟悉了。

阳子搓着手:“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老是失踪呢?你这个人就是神神秘秘。你这一阵又去哪了?”

我摊摊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不想把那个静思庵交出来,就说:“我回老地方去了,到平原和山区走了一圈。”

“刚刚回来吗?”阳子的眼睛瞪得溜圆。

我点点头。

阳子拍拍膝盖:“天哪,有一个大事我正急着告诉你呢,如果你在这之前知道了多好,你会顺路去看一看,找一找……”

“找什么?”

他瞥一眼小涓:“一边去吧!”

小涓很不情愿地走开。他把我领到里屋。这个神秘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急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一个朋友讲,庄周这会儿正藏在东部山区……”

“真的?!”我的心头一沉,心脏立刻“噗噗”跳起来。

“真的,这都是口耳相传的消息,非常确切:庄周在山区的包工队打工。你知道他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你这次没有到山区去吗?”

我没有回答。心里一盘算起庄周的处境,接下去对什么都没有兴味了。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挂记这个人,他让人心上痛疼。

他一直是压在我心底的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