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第2/6页)
我仔细端量了一下,觉得这个小怀脸色红润,很健康的样子。从她的神色看,这是一个非常厚道的女人。
我们在一块儿闲扯时她又一次追问:“我看你像有什么心事,你到底在这大山里转悠什么?”我想这是一个有心人。我不想完全瞒她,就说:“我是来这里找一个亲戚的。”
小怀拍拍手说:“你看,我一下就猜对了!你肯定有个兄弟,再不就是有个姊妹让人给拐到山里了,是不?”
“拐到山里?”
“就是呀!你还不知道?这大山里边什么人都有,哪里来的都有。有的是自愿在山里卖力气的,还有的就是那些人贩子拐进来的……”
“人贩子一般都拐女人,他们还能拐男人到这里做苦力吗?”
小怀拍着腿:“咳!你真不知道?女人?再说你真以为那些姑娘就是为了找个婆家?说到底她们是穷得没有钱,只要有地方挣大钱就成。咱这个包工队里好几个姑娘都是那些人贩子送来的。有的直接送来,有的卖给村里。人贩子一走她们就逃出来——没地方去了,再不就是经人转了手,就落到了咱包工队……”
我感到可怕:“她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洗衣做饭、伺候人,都是她们了。一开始是大掌柜碗里的菜,大掌柜吃烦了,剩下来的大伙儿就伸嘴了。”
我看看这片苍苍大山,再不言语。
小怀问:“你找的那个人什么模样?”
我告诉他的名字叫庄周,多高的个子、多大的年纪,还有行为特征等等。
“你说的这样的人多了,那些到处窜来窜去的流浪汉哪里没有……他是你的什么人啦?”
“他是我的兄弟。”
“亲兄弟吗?”
“亲兄弟。”
小怀叹一口气:“这个年头啊,钱是好挣了,不过担惊受怕的事也太多了。你到砧山西边淘金子的那些人里看过没?”
“我在那里转过好久了,没有。”
小怀一声连一声叹气,最后劝我:“还是先弯下身子干点活吧,这样转来转去,盘缠得多少?还不如挣下一些钱留做盘缠,再到别处去找你兄弟。如果找不到,也能带些钱走啊。现在的人只要瞅准了挣钱的机会,千万不能放过啊。”
我真想随这些人钻进山洞里去开石头。当然我不是为了去挣几个钱。我的心里有一股日夜烧灼的火焰,它需要有冰凉的血汗来浇灭。这是无名的火焰,是焦灼之火,怨恨之火,是闷在心底一万年的暗火……总之我渴望磨损,渴望折腾,渴望瓢泼一样的汗水洗得头发枯黄,洗去内心的全部淤积,最终它也许能洗去我那隐隐的哀伤……哀伤啊,它总是在折磨我。是的,我不敢像父亲一样开凿大山,就算不得父亲的儿子。
好长时间了,小怀一声不吭。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只顾低头做活,长时间没有说话。她本来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很容易就和陌生人攀谈起来。可是她这会儿不说话了。后来,不知怎么她用那双眼睛瞥了我一下。我立刻发觉她的眼睛清澈如同少女。这样的眼睛在流浪女人中是极其罕见的。她像是呵气似的对我说:
“老哥,你如果愿意留下,我跟大掌柜说去……”
“大掌柜是谁?”
“周子呀……”
2
这儿有一溜密挤的草棚,有帆布搭起的帐篷,还有一两个安了绿色门窗的小石屋子。石屋有彤红的瓦顶,在山野的衬托下非常醒目。我正看着那个小石屋子,门突然打开了,接着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瘦高个子。这个人很黑,颧骨高高,嘴唇是紫的,用力地往外翻着,面貌特异。只有眼睛很好看,那是一对大大的、像儿童一样的眼睛。那眼睛流露着无比的天真,看上去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而且还有或多或少的羞涩感。我觉得这个人尽管浑身流露着粗鲁,但还不像是一个粗人。
小怀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小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大掌柜。”
我正想站起来,那人就走过来了。他走起路来两腿奇怪地向外撇,就这样一直走到我面前。还没等我说话,小怀就搓搓手说:
“大掌柜的,他是来山里找亲戚的,找不着,想留下来中不?”
周子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了看我,抽出一支烟叼上:“哪儿的?”
“山那边的人。”
“做什么的?”
“种地。还做了几天买卖。俺兄弟跑出来打工,我想把他找回去。”
周子点上火,“嗯”了一声,问:“吃得住苦活吗?”
我点点头。他往前移动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轻轻地翻开,看了看没有吭声。还好,我的手在回城之前那会儿已经磨得满是茧壳了,粗糙得很。我这双手是无可挑剔的。还有我的头发、我的脸,都被一路的风沙弄得脏脏的。我真的希望他们把我留下来,这有点像报名当兵或上大学经受体检的那个场面。一种渴望加入的念头这时候真的出现了。
周子看完我的手又端量我的脸、我的全身。后来他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朝我的嘴巴伸出手指。刚开始我不明白,后来就知道这是干什么了:他把我的嘴唇翻过来,看我的牙齿。“这个混蛋!”我在心里骂道。他简直把我当成了牲口。他说:“你要愿意就来签约。”
他往小石屋走去。他走的步子很快。我蹲在那里没有动,小怀催促我一句:“还不快去。”
我把背囊扔在那儿,跟他进了小石头屋子。原来这个小屋子里有一桌一床。墙壁只用石灰胡乱抹过一遍。靠近桌旁钉了一溜钉子,上面挂了一些账本名册之类。
周子从抽屉里抽出几张表格推到我面前。我看了看,那上面写了“用工合同表”,分短期长期两种。我取了短期那一种。周子说:“把上面的项目填完就成了,按个指头印。”说着把红色印泥推过来。
多么可笑。在我眼里所有表格大约都是一副模子套下来。什么性别、出身、年龄、政治面貌、籍贯等等。我一一填好。下面的一个条款让我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上面写了医药费自付以及有了重大工伤事故的一些责任等等。惟有这一栏订得很细,但一看就能明白雇主的用意。这儿规定:如果是因违章作业负伤乃至死亡等重大事故,那么一切责任都在打工者自身,用工一方出于人道主义可以考虑给小量抚恤等。我想在这土法上马的包工队里,每一个打工者在采矿过程中都要冒巨大危险。我感到握笔的手有些沉重,但我此刻想到的不是我自己要承担怎样的风险,而是在想庄周。我明白:庄周一直在冒着这样的风险。那几乎是没有尽头的一场拼搏。那么此地再险再累,再大的不公和委屈,都让我与你一同忍受吧。我今天来和你一起钻这座大山了;还有,我的父亲也在这座大山里——我这时候只想告诉庄周,当年我的父亲也在这里劳作,他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