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第3/6页)
一种赎的感觉缠住了我。赎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赎回父亲、挚友——所有这些人的苦难吧。我只是用力捏着笔,飞快地在表格上签了我的名字,然后又伸出右手食指使劲在印泥上按了一下。合同纸上那两个大大的红印像两只熬红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周子把嘴里的烟蒂吐出来:
“走吧,这就行了。收拾收拾,叫小怀找个地方住下。明天你就可以上工了。”
我走出来觉得一阵轻松。马上就要加入这一伙开凿大山的人,想想真是痛快。这个手续也简便。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等着人去卖命。那些家伙张开血盆大口,一个个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他们直到最后把你嚼成一口渣吐出的时候,连一点点怜悯都没有。
我发现这会儿最高兴的就是小怀。她给我提着背囊——我怎么拒绝都不行,她非要替我拿不可。我发现她的力量很大,一只手就把那只大背囊提牢了。她领我到一个窝棚那儿。
每个窝棚里都是一溜大地铺,铺了厚厚的秫秸和茅草,上面卷着黑乎乎的一些行李。窝棚都是由秫秸和树木枝条做成的隔断,里面大多是通铺;有一两个所谓的单间也不过是隔成的一块窄地,里面只能睡一个人。小怀告诉我:“你本该睡通铺,那些小间是女人住的。这里有一个空着,就给你吧。”
我很感激。我有失眠的毛病,一个人睡也许是重要的。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把背囊放好就出来溜达了。我发现有一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大掌柜的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吆吆喝喝,有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皮带。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都有些凶。我知道这就是包工队里的督工。这些督工有时也随民工钻洞子,可是更多的时间要在洞子外面转,在窝棚四周瞪着眼睛。小怀告诉我:这些督工是负责治安保卫的,他们不做什么事情,都是大掌柜的嘴和腿。他们分成三班,工地上日夜都有他们在值班。我明白,实际上这是一些准武装力量。他们没有正规武器,但他们背了猎枪,还是双筒的。这些家伙一律抽洋烟,哼下流小调。小怀说: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周子带进山里的,他们是一伙儿。
我觉得周子的口音有些耳熟,问了小怀才知道他也是平原上的人。他们那个村子的土地很少,村里一多半人都出来做工、经商,或搞其他事情。周子一起手就搞起了地下包工队,刚开始没有经营执照,再后来不知跟一个什么开发公司套上了关系,包工队也就可以挂牌营业了。这里的工资像城里那些工厂一样,每月发一次。不过每月工资并不固定,“他说给多少就给多少,他自己又是会计又是队长又是公安局又是法院,他一个人什么都是哩。这儿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3
开山洞的工作要两班倒。这里的工作不是三八制,而是每班工作十个小时,中间空下的四个小时还要留下人打扫场子。那些不上班的民工大多躺在自己的窝棚里休息,睡觉连衣服也不脱,只把头上的柳条帽一摘就打起鼾来。这些民工大多只有二三十岁,最大的也不过五十岁;这些人无论多么累,睡一觉起来仍能活蹦乱跳。他们都很瘦,但每一个人都结实有力。这儿的工资很高,就连服务工也比一般城里人挣得多。小怀说:“像你这样的,一个月就能拿走一千元。”我问小怀拿多少?她说拿七百元,最多时还能拿到八百。“反正大掌柜高兴了,给多少都是哩。”
开饭时好多人走出了窝棚。他们见了我这个生人几乎不怎么注意。这里的人员流动很厉害,不管什么人,只要填一个表格就可以加入,挣上一笔钱再走掉。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就知道,大家来自天南海北。
四五个女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年纪都比小怀小,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小怀健壮。她们帮着小怀搅弄大铁锅里的粥,掀蒸馒头的笼屉,然后用一个大铁盆盛菜。她们围上围裙给领饭的人往碗里盛东西。有一个姑娘二十岁左右,辫子油黑油黑,穿得比所有人都鲜艳,神态安详,脸上还搽了很少一点胭脂。她人有点黑,但皮肤细腻。小怀喊她:
“加友,你来给大掌柜的送去。”
穿花衣服的姑娘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到小怀那儿。小怀不知从什么地方捧出了一个木盘子,又把盘子里的饭菜收拾到一个圆圆的木盒里,就让加友提上送到周子的办公室里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走路的姿势非常奇特。我听见离开不远的一个打饭的民工对旁边一个民工咕哝了几句什么。他们原来在议论那个提着木头饭盒的姑娘。有一个说:
“馋死俺了……”
这儿的菜是定量的,只有馒头和稀饭随便取。我拿了两个馒头,然后伸出饭盒让姑娘盛菜。一个姑娘舀给我一勺煮白菜。我发现虽然菜做得简单,但里面的肉很多,而且都是大块的。肉块上白肉红肉各占一半,那种浓浓的肉香和白菜鲜味引起了强烈的食欲。我端着饭菜往外走时,正好加友回来了。她两手空空,大概把饭盒放下就回来了。我离她很近,看得更加清楚。我发现这张黑黝黝的曼长脸极其动人,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身上没有一点被沉重的劳动磨损过的痕迹。但她的神色却比大多数人压抑得多。她的嘴唇有点儿厚,红润润的。这会儿她看到了我,轻轻瞥来一眼。她的眼睛真亮。
小怀问:“加友,大掌柜的没说再添点什么?”
加友摇摇头。
原来我窝棚的隔壁就是小怀的住处。她的孩子半夜呀呀哭,闹得我休息不好。隔壁的另一面就是那些睡通铺的民工了。他们打着呼噜,有时候半夜起来解溲,发出重重的脚步声。可是另一些睡着的人丝毫不受影响。我真羡慕他们。我想起了在海边茅屋时的那些香甜的夜晚。
清晨,出工的铃声响起来。我差不多还没有把早饭吃完,就有一个督工的手提一个又黑又沉的柳条帽子往我的头上一扣,说:
“伙计,进去吧!”
他同时把一个皮包挂到我的肩膀上。那个很破的皮包里是一把锤子、两三根不长的钎子。我没有做声。一边的人早就吃饱了饭,然后套上一件脏衣服就准备动身了。我承认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干过这活儿,心里没底。不过我并不害怕。
我随着他们进去。洞子原来刚刚打了十几米深,里面非常干燥,好像也不太危险。我认真地察看着刚刚凿出的石壁,看得非常认真。旁边的几个民工觉得奇怪,有一个人指着我说:“嘿,古怪的东西!”
这儿属鼋山山脉的低山丘陵区,刚刚凿开的石壁一律是浅肉红色,属于中粗粒花岗岩结构。块状构造岩石的局部有轻度变质现象。我想如果继续开下去也许会有些变化。因为在同一地段过去曾经发现过片麻状结构,主要矿物成分为钾长石石英,暗色矿物为黑云母等。这类岩石风化强烈,破坏严重。从上面看由于强烈剥蚀,地貌呈现缓缓的丘陵和台地。下游河流的主要物质来源都来自这些丘陵。这种石头无比坚硬,我想在这儿开凿可真是一场硬仗啊。不过我知道,在这样的地段冒顶的危险性倒也很少。如果山洞开到酥石地段,再遇上黏土夹层,那就要麻烦多了。好像这里的施工队伍从来就没有考虑到支护,好像头顶的那个柳条帽就是全部的安全保障了。听说民工中的负伤事件每个月都有发生,好在尚无大的事故。受伤的人只要稍微能动,就要坚持出工。因为督工是根据出工的次数来记账的,最后由大掌柜把钱拨下来。民工中那些老一点的人帮着督工指手画脚,好像只有他们才有发言资格。好多新手像我一样,到了现场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