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第4/6页)

我给安排到一个地方,就乒乒乓乓砸起来。砸钎子的深浅和角度都有具体要求,稍稍偏斜一点就是一个废孔。督工动不动就骂人,有时还伸脚在屁股上踹两下。

“你这个嫩毛,你的腚撅撅着,让叫驴干了似的。”

督工不止一次用这种侮辱性的话来骂我。一开始我真想挥起凿子照他的嘴巴来一下,敲掉他几颗牙。但我知道这种想法并不现实。

我投入的就是这样一种劳动,这必须忍受。我的愤怒毫无道理。

那个领工的人干一手好活。他的个子最高,所以他做活时腰弓得厉害。他几乎只用别人一半的时间就可以把一个孔打好。这个人长了两撇很黄的胡子,可能因为排行老五吧,人们都叫他“老五”。整个的过程中我丝毫不敢分神,因为怕不小心把手砸坏。结果我的锤子挥得既慢又没有分量,砸上去就是叮叮当当的。老五走过来说:“那还行?一听动静就知道你不肯卖力。”后来我才明白:真正有劲的锤子打下去不是“叮当”声,而是“砰砰”声。

“没劲,不知从哪来了一头瘦裆骡子。”

他指着我对大伙说。那些人哈哈笑。老五又说:“你这样的东西,给你个大闺女你也搂不住。”

各种各样的脏字被他串起,竟然说得那么流利自如。到后来他教给我握锤子钎子的方法。有一次我没有学会,他竟然拧着我的耳朵一拨,让我在当地打了个旋。我的脸涨得通红。那一刻我哗地一下把锤子和钎子扔在了地下。老五愣了,去看旁边的督工。督工不知转到哪里去了。老五像公鸡一样尖尖一哼:

“我日你妈的,犟驴,我日你妈……”

他骂一句就用拳头照着我左肩骨那儿捣一下。他的拳头可真厉害。我忍着,疼得蹲下来。他揪着耳朵把我提起,我终于忍不住了——看上去仍旧不动声色。我把两只手拧到了一块儿,看上去好像疼得不能忍受。他不知我是在憋着一股力气。趁他没有防备,我把两只拳头并起,“砰”地一下击在了他的鼻子那儿。他的鼻梁立刻给打变了颜色,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鼻子哗哗流血。我弄不准他的上唇是否给打裂了,反正他嗷嗷大叫,一边叫一边往上蹿着。接上他就从旁边抓起了一个铁钻子,直迎着我的小腹和脸胡乱捅过来。我躲闪着,眼看就要给逼得趴下。我知道这一下非完不可……正在这时那个督工赶来了,他把老五拉开。

老五站在那儿呼呼喘,拤着腰,揩着脸上的血说:“这个臭狗,想脱下裤子干我呢。”

一句话惹得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谁知这一笑老五自己也轻松好多。他摸了摸鼻子上的血,大概伤得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到一边去了。那个督工站在我的旁边,拤着腰。他手里握着一根皮带。我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然后捡起地上的钎子和锤子工作起来。

我不知这长长的十个小时是怎么熬下来的,反正是咬住了牙关才没有倒下。大概我吃的东西太少,肚子不停地叫唤,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往外走的时候,我觉得一个人在狠狠地掐我的肉。我好像对那种痛楚都有点疲沓了。当我觉得痛的时候,发觉身上的某一个地方已经被掐破了。

我转过脸去,才知道掐我的人正是老五。

老五咬着牙在我耳边说:“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要用粪叉把你下边的东西叉掉。”

说完,身子一侧就隐到后边去了。

我琢磨着这几句话。我在想:他为什么不说用刀子或者干脆用锤子和钢钎?粪叉?到哪里去找一柄粪叉来了结这件事呢?我想这个老五很有点幽默感。不过我也确实有点害怕了。

4

我知道任何事情在一开始是最难挨的。从山洞回到工棚,我躺下后几乎一动也不能动了。

第一天过去了,我没受一点伤。可接下去我每天都要磕磕碰碰。身上带点红伤不是最可怕的,我得承认自己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沉重的劳动。我担心的是这样用不了多久,会给敲打零碎。好几个早晨,我听到催促上工的吆喝声,无论如何也不想起来了;无论是谁,哪怕他用脚踹我、踩我,我也不想再出工了。我知道只要人手不紧的时候就会留下来,因为这里按出工次数付钱。

可我不想放过自己,一点也不想。总是在最后一刻,我鼓鼓劲爬起来,戴上那个柳条帽……

这些夜晚太累了,我终于像别人一样打起呼噜。但这期间如果有人把我弄醒,再要入睡就很困难。只要我的精神还稍稍能够支撑,就仍然要失眠。我好像是自然而然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到了这个山洞,抓起了锤子和钢钎不停地击打、击打。我睡不着时常常在想父亲。这样的夜晚哪,我总算知道了他当年在服什么苦役。怪不得他的目光那么沉重,原来里面掺进了石渣。他的一颗心也是石头雕成的。电火与炸药我分不清,父亲与石头我分不清。我今夜能记住的只是他的手,十根手指像十根钢钎。

我试着接受一个人难以接受的那一切。巨大的、突如其来的磨损和侮辱,还有死亡的威胁,汗水和鲜血,以及这一切背后那些让我费解的东西——它们全都如数加到了我的身上。

这样的夜晚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那是黑暗里的手。我一次又一次把它缩回来,缩在胸口上。头发掺进了各种黏稠的肮脏的东西,洗也洗不掉。我把十根手指插进头发里,感知着这个岁月里的全部污秽和肮脏。

在沉沉的深夜,我一遍遍想梅子和孩子。我的妻子从来瞧不起唠唠叨叨的人,她自己最后却不由自主地跌入窠臼。只有当她安静下来注视我时,我才感到了颤栗的幸福。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力量如此紧密地把我们这两个生命捏合在一起?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曾经扯着她的手到我生活过的这片大山里奔波——那是我刚刚结婚不久。我们一起来寻找一个故人,在当年摩擦过我的脚板和身躯的那些河流、沙子、石块和泥土上走着。我指给她看当年曾经睡过的那些破破乱乱的草窝。也就是那一次山区之行,这个在温暖的摇篮里长大的女人第一次住进帐篷,第一次知道什么才叫大山里的穷人。“穷人”是一个常常出现在嘴边和纸页上的字眼儿,可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才是“穷人”?

在这黑影里,我盯住看不透的夜色。

那一次我只想让妻子搞明白这两个字。在那儿,我们亲眼看到那些山民贫穷到只剩下了一条裤子,什么欲望都没有了。没有粮食,没有煮东西的草和任何燃料。男人没有女人,女人又不敢去找男人。双目失明的孤老太婆让一个无儿无女的看山老翁日夜搂抱,幸福得泪花闪闪。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把县城叫成北京、把水库叫成大海;一个辛苦一生的孤老汉为了能亲手抚摸一下女人的乳房而不惜以命相抵……这都是一些平平常常的故事。但就是这些故事让梅子懂得了什么才是“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