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篇(第6/8页)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献给事业呢?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有信仰?你看你从它得到了什么呢?”仿佛从父亲的口里吐出来这样的话。

我从信仰那里得到了什么呢?我得到的是很多,很多。我一个脆弱的女人,居然有力量忍受那一切的困苦,居然有力量经历那一切的失败,而且如今就躺在这里守着我的生命的废墟哀哭的时候,我还有力量拒绝父亲的要求。信仰究竟给了我什么呢?是的,它给了我痛苦。但是这痛苦就是力量。从这痛苦中我改造了自己,我现在变成了一个另外的人,一个可以使高国占领者战栗的人。我已经达到够高的高度了。我把自己献给事业,我从事业那里又得到了丰富的生命。单就脱离家庭以后这十几年来我的生活来说,我也无疑地要比父亲强多了。

然而我又不能不想到父亲的生活,想到母亲的死亡。是的,我带给他们的痛苦的确太多了。但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拿事业和父母比较,我选取了事业。我把众人的痛苦放在一两个人的痛苦之上。所以我毅然地抛弃了父母,没有一点悔恨,而且同时还拿我自己的痛苦来报偿他们。我是用尽我的力量了。我的生活的斗争的确使我熬尽了心血。父亲,原谅我罢。我又一次在这里求你的宽恕了。

三月二十日

我昨晚梦见那个“孩子”。他在我的旁边念着那首诗。

那令我生爱的人儿永不知道我的爱……

“孩子,我知道,你是指的谁。”我带笑地说。

他的脸马上涨红了,他激动地说:“你不会知道的,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你为什么还要隐瞒呢?那人儿不就站在你的面前?”我抿着嘴嗤笑说。

他的脸突然发亮了。他的脸变得更美丽。

“来罢,她在等侯你。”我把手臂张开,他果然跑到我的面前,跑进我的怀里。我抱着他,他也抱着我。我们狂吻着,我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差不多溶化在热爱里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松了手,放开我。我注意地看他的脸。我忽然发觉那是杨的面貌。

“杨,是你?”我惊疑地叫起来。我呆呆地立着,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是我,”杨严肃地说。“里娜,你不能够忘记我。我要永远跟着你。”

“那‘孩子’呢?刚才他还在这里!”我悲痛地说。“你为什么这样对我说话?难道我就有罪吗?”

“你们爱,你们是没有罪的。但是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我跟着你,是要你不要忘记你的誓言。”

“那个‘孩子’,他死了?”我绝望地大声说。

“是的,他死了,他们把他杀死了。依旧是高国占领者干的事!我们太迟缓了!你太迟缓了!”杨冷酷地说。

我的“孩子”死了!希望完全破灭了!整个世界好象都沉溺在黑暗里面。

“你应该加倍努力地工作,”杨冷静地继续说。

“加倍努力地工作?我躺在这个囚室里,能够做什么呢?我的力量已经竭尽了,”我悲痛地答道。“我永远不会实践我的誓言了。我不能够建立自由的国家,我不能够实现新的宗教。那么,还是请你来实践你的约言罢。你马上就来鼓动海,使海怒吼起来,淹没掉整个奴隶区域,淹没掉整个岛国罢。那‘孩子’死了,全部的希望都消失了。我不能够再生活下去了。”

“里娜,你听你在说些什么?”杨温和地哂笑起来。“难道你没有那‘孩子’就不能够生活吗?但是你没有他,你已经过了很多、很多的年代了。你应该知道人并不单靠爱情生活,而且今天许多人都生活在困苦和屈辱里,他们一生得不到爱情。这样的人是很多、很多的。”

“他们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躺在这里不能够做任何事,我现在需要的是爱情。”

“爱情?我不是把它给了你吗?”他的阴沉的脸突然亮起来、他的面容在发光,他的声音里抖动着热情,恰象他第一次向我叙说爱情时那样。我又找回来我的杨了,是那个把我从别墅的堕落生活中救出来的杨。“那么,你现在把它怎样了?你为什么还需要新的爱情?你就不记得从前的那些日子?在你的心里爱情已经死了!因为你现在并不需要它。你现在需要的是勇气。”

我没有说话,我的眼前好象展开了一幅银幕,在银幕上接连地映出来我和杨两人的种种事情。我觉得我还是在他的爱情的拥抱里。

“你还应该生活下去,”杨接着说。“我还得让你再试一次,也许这是最后的一次了。如果你再失败,那么我就来代替你,我要使海怒吼起来,淹没掉整个的岛国。但是你应该再试一次。”

“我不要再试了,你让我跟你去罢,”我紧紧抱着他哀求道。我害怕再失掉他,我害怕他再抛弃我,让我一个人腐朽在孤寂的囚室里。“我不能够让爱情死掉,没有它我就不能够生活。我愿意跟你去,到那海的坟墓里去。”

“里娜,你不能够跟我去。你还应该再试一次,那最后的一次!也许你会成功……”他挣脱我的怀抱走了。

我醒过来,我抱着被单的一角。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屋子里抖着灰白的光。没有一点人声,没有一个人影。高国兵士也不发出叫声。一切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是的,我还活着,活着来试那最后的一次。我想这一次我要把生命拿来作孤注一掷了。但是我的眼睛为什么会润湿呢?难道是在哭我自己,哭杨,哭那“孩子”?

杨死了,那“孩子”也死了,我自己也快死了。

但是一张可爱的脸闪进我的脑子里,他在说:“我没有死!”

天明了,奴隶给我送早餐来。我问她关于“孩子”的事,她完全不知道。后来被我问急了,她才告诉我,上个星期高国兵士在奴隶区域里杀了几个我的同情者,她不知道我的“孩子”是否在内。

她的话自然不会假。无疑地我的“孩子”死了。他在同情者中是最努力的一个,当然不能够避免这样的灾祸。

死了!一把刀,许多滴血。于是一个可爱的年轻的生命就灭亡了。

每个人都要死,但是他们不能够在死后爬起来去和所爱的人抱吻。血蒙在生人的眼睛上,使眼睛生出火来。

那“孩子”不会再在我旁边念“那令我生爱的人儿永不知道我的爱”的诗了。我也不会再看见他的可爱的面孔了。血蒙住我的眼睛,我只看见一片火光。那是复仇的火。

杨说得不错,我的爱情已经死了,我并不需要它。我所需要的是勇气,复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