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篇(第7/8页)

每个人都要死,但是我要活,活着来试那最后的一次。那一次我应该成功了,因为总结算的时期到了。

我仿佛在翻一本账簿:许多枪子,许多炮弹,许多飞机,许多炸药,许多火花,许多把刀,许多根皮鞭,许多肉体,许多生命,许多滴血,许多废墟。现在是总结算的时期了。

我需要着勇气,来投下那最后的判决。

我不能够放过最后一次的机会。

三月二十二日

花园里展示着更丰富的生命,而我的房里却只有孤寂。我好象已经把一只脚踏进坟墓里面去了,还回过头来看那个热闹的世界。这是一个何等痛苦而绝望的挣扎。

自由成了渺茫的梦。我的青春眼看着就要完结了。而那总结算的时期还没有来。

那个时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来呢?我安慰自己说:“等着罢,你还应该忍耐。”

但我禁不住又要问。“我是在拿忍耐来骗自己吗?”

一张严肃的面孔出现了,接着又是一张热烈的脸。我连忙按住胸膛,接连地说:“你还应该忍耐。”因为实际上我已经不能够忍耐了。

我也许还缺乏勇气。但是我有肉,有血,有感情。我不能够在万物开始繁荣的季节中让自己腐朽在这里,不做任何事情。

三月二十四日

父亲来了一封信。他说他已经躺在病床上不能够动弹了。

他的话自然是真的,因为信笺上面除了签名外,便没有他的笔迹,而且那签名也是难辨认的。

他说他活着的时间恐怕不会久了,所以他一定要写这封信给我。他不能够夺去我的最后的一个机会,因为他一死,就不会再有人来援救我了。

他很想和我再见一面,他希望我记住前次他劝告我的话。他要求我回家去看他,和他在一起度过他的最后几天的光阴。他希望我不要拒绝他的这个小小的要求。

他又说,我离开他以后,这十多年来他的生活已经够痛苦了。如果我还多少同情他,怜悯他,就请我马上写好悔过书,拿去向高国占领者换取我的自由,换得自由好回家去和他见面。

他最后说,他随时都会死,他恐怕这封信送到我的眼前时,他已经不能够呼吸新鲜的空气了。但是他的最后的一念还是在我的身上。他一定要知道我已经获得了自由和幸福,他才能够瞑目。因此他希望我无论如何不要拒绝他的要求。

父亲的信就这样地完结了。我读着它,好象在重温那连续的旧梦。

但是许多的景象很快地过去了。我依旧坐在这孤寂的房间里。桌子上放着父亲的来信。信笺上似乎现出他的衰老、憔悴的面容。

我们好象相隔得这么近。然而在我们中间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我要去抱吻他,但是什么东西拦住我。我在跟它挣扎。我终于绝望了。

是的,我绝望了,绝望地明白了。我们是被判定了永远分离的。我把自己献给事业,抛弃了父母,走我自己所选择的路,在痛苦中找寻生命。甚至在今天,在一切希望都消失了以后,我依然没有悔恨。而且就这样我还不是第一个人。在这时候,在这岛国里,在奴隶区域里,不知道有若干人被逼迫和他们的父母分离,不知道有若干男女在思念他们的失去了自由的亲人。那么我有什么权利来抱怨这个命运呢?

“父亲哟,请原谅你的女儿,她不能够回家看你。她宁愿被那爱慕你的思念折磨到死,她宁愿以后再经历更惨痛的岁月,但是她不愿背弃了信仰写悔过书来换得自由,换得自由过以前的那种贵妇人的生活,”我的回信开始这样说。

接着我便解释我不能够回家的理由,我还解释我过去的努力的意义。我又说明奴隶们的困苦需要向做父母的讨去他们的唯一的女儿。我又肯定地说我的命运是顺着我的信仰自然得到的结果。

最后我引用了苏菲亚[2]在登绞刑台前寄给她母亲的信里的话:“我希望你会安静自己,你会了解你的女儿的这点苦心,请不要为我的命运悲伤罢。请你宽恕我做了使你悲伤的事,不要多多责备我。”

信送出去了。我不能够想象父亲读到它时会有什么感想。但是我相信他会读出眼泪来,因为我已经把泪珠洒在信笺上面了。

我又一次想起了杨在梦里告诉我的话。他说得不错。我不需要爱。爱只有使我痛苦。

三月二十五日

天落着雨。我推开窗户望,花园里好象被一种悲哀的网笼罩着。一阵风向我吹来。我觉得冷。周围的一切都带了灰暗的颜色。生命开始被摧残了。

我在房间里,站在窗前,显出十分无力的样子,什么事都不想做。我想,难道我又病了吗?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心情?

我太脆弱了。如果我终于得不到自由,而永远腐朽在这里,那么我真是太脆弱了!

三月二十七日

父亲的消息来了。

这不是父亲的信,这是别墅里的总管写的,大意说:“你的父亲已经在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五点钟去世了。”

一个大的打击落在我的头上。父亲死了!他连读我那封最后的信的机会也没有!

死了!这时候对于我什么都死了。在短时间里我竟然疑惑我自己是不是也在坟墓里面。

我曾经埋葬了一个过去的时代,我最近又把它从坟墓里挖出来。但现在我要把它完全埋葬了,永远地埋葬了。

我这一次并不吝惜我的眼泪,因为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的痛哭了。我用眼泪来埋葬,我埋葬了母亲和父亲,同时我也埋葬了杨和那个“孩子”,还埋葬了那些同情者。

如今,在这世界里,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爱人,没有同情者。我有的是事业,是工作,那复仇的工作。

三月三十日

我在忧郁中过了两天。在这两天里我没有笑过一次,我也没有说别的话,我只是不断地自语着“复仇”。我在想复仇的方法。

沉重的铁锁依旧垂在栅门上,它阻挠了我的整个计划。但是我并不灰心。

我对自己说:“你现在还会有什么顾虑呢?你已经经历过了种种的生活,只是没有经历死。那么就去尝试一次死的滋味罢。这也强似腐朽在这里!”

然而我怎样去尝试呢?

四月二日

我怎样去尝试呢?这几天来我反复地这样自问,我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回答。

但是希望来了。

那个奴隶秘密地给我带来一封信。这是我的“孩子”写的。

姊姊——我还活着。我已经想出了好办法,这几天内就会给你带来自由。你等着罢,信任我象你从前那样。——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