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10/11页)
汪卓伦温柔地沉默着,这是被对父亲底回忆引起的,他底潮湿的、美丽的眼睛里面有了严肃的微笑;他坐得很安适,觉得从未这样安适过。忽然他觉得过去的一切是非常的遥远了。
“我们家庭很简单。早就破散了。你们家庭,现在正经历最大的试验。我觉得一切是没有头绪的。一个人是一个头绪。”他诚实地说。
“是的,是的。”蒋淑华感到他说得最适当:“早就有人声明了,各人走各人底路!”她笑着叹息,温柔地搁下白兰花,看着窗外。
于是他们都感到互相谈家庭是不好的,这显得太露骨;而他们已经意外地很亲近了。这种感觉证明了他们底亲近,于是他们企图拉开些。但一切已经确定了,那种温柔的安静,在充满着雷雨底辛辣的气息的空气里浮漾着。两个人脸上都有着沉思的、严肃的笑容。
“她,只是她在房间里,我没有想到,我是多幺幸福!”汪卓伦想。
“你底病近来好些幺?”他问。
“好些。”她笑了,“我不喜欢在城里住。我想到乡下房子里去;我派人去打扫--”
“我也喜欢乡下。”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好像惊奇他们底兴趣是相同的。“这个人多幺好!但是我不要和他说这些,不说!”蒋淑华幸福地想。
“下的好大的雨啊。”她说。
“你喜欢下雨幺?”
“你怎幺知道?”
“我也喜欢。”
蒋淑华脸红,抬起眼睛来看着雷雨深处。
“她会把那朵花拾起来。”汪卓伦想。果然她拾起了花。“我要给她很多花。我们在乡下,也是这样的雷雨,一切便会不同了。啊!”他吃惊自己想了这个,皱着眉。“不,不可能的,没有什幺理由,不可能的!”
实际上他没有看见蒋淑华。他只感到崇高的白衣和她脸上的深刻的表情。他决没有用世俗的眼光看这个女子,而这是无比的幸福。风吹进雨丝来,落在这个女子底脸上:她未动,有两绺头发从她底头上飘了起来。在强烈的电光后传来了猛烈的雷声,汪卓伦耽心她受惊或受凉,想使她坐开,但又觉得就这样最好。
“我顶喜欢雷声之后的雨声,听见好像是很远的声音。”蒋淑华笑着小声说:“小时候,我们苏州园里有被雷劈倒的一棵树,我和蔚祖在那里玩。啊,好爽快的雨!”她露出振作的,受惊的神情,抖了一下纤瘦的肩膀,说。
汪卓伦点头,笑着;他明白这些话对于她的意义。“啊,纯祖,弟弟,弟弟,你过不来了吗?”她忽然站起来向窗外高声叫。她看见了蒋纯祖,他站在花棚下面。他疾速地跑出花棚,向葡萄架的方向跑去;但又转身,向这边的窗户跑来。
他跑到槐树下面站下。他全身淋湿了。年轻的、稚气的脸快乐地发红。雨继续淋在他底身上,他抖着身体,快乐地、恶作剧地盼顾着。他底身体很强健。
他向姐姐荣耀地笑了一笑(他认为淋雨是光荣),然后又向汪卓伦笑了一笑。
他喘息着,闭起眼睛来。
“你进来,死像!”姐姐说。
传来了雷声。少年盼顾着,显然雷声是他底欢乐。“啊,我--你听!”他说。
“你进来吗!”汪卓伦笑着说。
“好,好的。不,”蒋纯祖探身到窗户里面来,严肃地看着他们,突然明白了,笑了羞怯的笑,转身沿着墙壁跑开去。蒋淑华叹息。
“他没有受过我们所受的那种教育。他们占了便宜。”她向汪卓伦说;同时她底温柔的笑容表示,无论如何她应该承认,她所受的那种教育毋宁是最好的。
“是的,年轻人不同了。”
蒋秀菊无意中走进来,站住了,预备退出去,笑着,红了脸。
“妹妹,你坐。”蒋淑华羞怯地说。
“啊,不,该死,我找大哥!不,你们谈!”她脸红到耳根,笑着往外跑,活泼地跳出门槛。
“妹妹,你来,我要生气!”蒋淑华苦恼地高声说,追了出来。
蒋秀菊站下,好像犯错的小孩。
“姐姐,原谅我,我实在不知道。”她动情地、可怜地笑着说。
蒋淑华想说什幺,但止住了。她伸手到妹妹肩上来:她底羞怯的、苦恼的眼睛里面有了晶莹的眼泪。
黄昏以前,牌局停止了,客人们陆续地离去,门口有车辆底声音,林荫路上不时有妇女们底愉快而疲倦的叫喊声。雷雨停止了,园里有着凉意和新鲜的、愉快的景象。雨云稀薄、流散,露出了澄碧的蓝天,水滴从浓绿的、发青的、垂着头的树上滴下来。水滴下,绿叶轻微地颤动着,好像生命在苏醒。人们可以嗅到玄武湖底清凉的气息,一切是愉快、明静、新鲜。
大家要汪卓伦去看戏,汪卓伦答应了,但轻轻地叹息。他觉得大家是忘记了蒋淑华:蒋淑华是绝不愿意去看戏的。“要是在苏州的话,她就绝对不敢!--时髦个屁!她一家子放白鸽!”沈丽英和蒋少祖走出林荫路,沈丽英愤激地小声说。显然他们在谈论着金素痕。
蒋淑媛和陈景惠走到花园里去。
“这里有水--你想,第一,骗钱,第二,要田,第三,恐吓,分家!”蒋淑媛兴奋地说。显然她们也在谈论着金素痕。
蒋蔚祖在草地上焦灼地走动着,好像被困的野兽。傅蒲生在他旁边嘻笑地说着什幺。
在另一边,金素痕走了出来,招呼陈景惠到一起,兴奋地说着话。
“我希望有一个和我谈得来的人!我总希望遇到一个知识和见解比我高的人!”金素痕愉快地说。“你来了,真好!”她说。
陈景惠兴奋地笑了。
“你是在学法律吗?”她问。“唉,中国底法律--”她说,希望表现自己。
“你慢慢地就会知道他们蒋家了!唉,她们蒋家!”金素痕闭起眼睛来,忧愁地笑着摇头。
陈景惠赞同地笑着,一如她在蒋淑媛面前所笑的一样。整整一下午,蒋少祖处在失望的、烦闷的心情中。晚上,大家去看戏,他没有去:他说他很不舒服。
“也许是受了凉,少祖。”陈景惠愉快地向他说。“是的,受了凉!”蒋少祖愤怒地想。他愤怒,因为,在愉快中,陈景惠是这样的爱着他。他们底汽车刚刚开走,蒋少祖便披起衣服,跑了出来。他是去看王桂英。
他出了玄武门,迅速地走过热闹的湖堤,向黑暗的、僻静的小路跑去。他昨天上午还和蒋秀菊来过王桂英处,但现在,因为黑暗,他迷失了道路。他好久都不能找到那个湖湾(他记得那里有一只搁在岸上的破船),站在茂盛的杂草中。在他底附近有一座桃林,空气里有着浓烈的、迫人的、蜜饯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