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9/11页)

“雨来了。”

“不。你明天来玩。”王桂英说,接着就跑了开去。

王桂英跑过林荫路,同时低空里起了雷声,暴雨狂乱地降落了。各处有了尖锐的、喜悦的喊声,雷雨更威猛。蒋秀菊跑到台阶上,在狂风里挺直身躯,高声地喊叫着。但王桂英已经消失。

“仁慈的主,你宽恕她罢--”蒋秀菊说,眼睛潮湿。台阶里面,小孩们欢跳着,唱着歌: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蒋淑珍拖蒋蔚祖替她“挑水”,走下楼来,在小孩的房间里找到了蒋淑华。小孩在睡觉,蒋淑华躺在椅子里看书。蒋淑珍少女般笑着,恳切地看了她一眼,问她看什幺书,随即便向她提起了汪卓伦。

两姊妹谈了几分钟。这几分钟是难忘的,她们谈得那样融洽。好像因为窗外是雷雨,旁边是小孩底睡眠的呼吸,特别好像是因为蒋淑珍来得那幺突然,而蒋淑华正在看书,她们才谈得那幺融洽。雷雨、小孩底甜蜜的呼吸、蒋淑华所看的破的小说,和低声谈论的心腹话有着神秘的、美妙的关联,仿佛这个谈话一定是如此的。两姊妹带着感动的、庄严的神情走出房来。蒋淑华走进楼下的后房,坐下来,凝望着窗外。“啊,卓伦,你来,我问你一句话。”蒋淑珍使汪卓伦离开留声机,微笑着向他说:“你看见少祖吗?”“没有。”汪卓伦回答,不安地明白她并非真的问这个。蒋淑珍歉疚地,慈爱地、天真地笑着。

“你有空,你来。”她说,领汪卓伦下楼。

汪卓伦走得很小心,好像每一步于他都是极重要的。他明白蒋淑珍领他到什幺地方去。在楼下第一个房间前他心跳,感到那种温柔,发觉不是这个房间,他脸红。蒋淑珍没有注意到这个,没有说话,领他穿过正堂。

他感到软弱,想停下来,但仍然机械地跟着戴大耳环的蒋淑珍走着。这个中年男子不能用俗世的方式来应付这件事,因为他诚挚地明白他自己底无经验:他没有接近过任何女子,他是羞怯而善良。同时他并未坚强地具有那种失意者底安心立命的情感,因为他还是小孩,善于宽恕,人生里的一切于他都是神圣的。他是那样地扰乱不安,虽然他为在内心和外部应付这件事已经准备了好久。他想到别人在这种时候是怎幺做的,想到一些客气话,想到冷淡的、强有力的表现,并准备这样做,但这个艰苦的建设在事情临近时便完全被遗忘了。穿过正屋时,由于羞耻和强烈的、扰乱的责任感,他忽然觉得他对蒋淑华是有错的,或将要有错的,他觉得艰难、不幸、和某种怜悯。

汪卓伦生长在贫穷的家庭,--原来也是那种大家庭,但在父亲一辈底手里便破散了。而因了由破散带来的独立的努力,慈爱的母亲便在新的小家庭里创造了很多光明的景象,因此,汪卓伦底幼年,虽然饱受贫穷底痛苦,却也充满了温暖。然而母亲早死,常常是这样的,慈爱的母亲早死,留下了孤独的、苦撑门面的、愤嫉人世的父亲。父亲辛劳到六十岁,最后十年便把担子卸给汪卓伦了。除了金钱以外,汪卓伦还需要负担父亲底坏脾气:伤心、嫉愤、酗酒。

早死的母亲留给儿子神仙般的印象,并留给他那种慈爱的、忧郁的、软弱的气质。牺牲了自己底青春,忍受着父亲底一切乖戾,汪卓伦把家庭担负了起来。认为结婚会使父亲更不幸,他便没有结婚。父亲希望在自己死去以前看见儿子成家,--这在汪卓伦看来是一个奇想,因为很多例子,都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但不幸他死得比自己所预想的还要早。

由于父子两辈底努力,家庭可观地恢复了,汪卓伦很早便能结婚的,但他有很多担忧,竟至于认为自己是不适于结婚的。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中年人底结婚,常常也是困难的,因为热情已经消失,犹豫是那样的多,对于他,世界上是不再有什幺绝对的东西了。汪卓伦并且感到假若有任何女子到他底生活里来,那个女子便要不幸。

但他单纯如小孩,某种隐伏着的感情燃烧,他底世界便要完全改变。这两天他所感到的那种摇动使他觉得一切都不寻常:这种摇动并没有替他决定了什幺,但却使他看见了,在自己内部,还有着什幺。他承认自己将要做一件美好的事,但不知道应该在实际上采取怎样的态度。

“我应该答应呢还是不?不,我要看。”走进前房时他想,一度感到强烈的犹豫,但明白自己是带着最好、最宝贵的东西走进这个房间的。

看见洁白的蒋淑华,他立刻露出了那种单纯的、严肃的、欢悦的态度。好像他好久便准备了这个。

蒋淑华有些屈辱,有着那种悲伤的、冷淡的心情。这种心情底出现通常是不管对方是怎样的人的:一位孤独的、高尚的女子需要保护自己。她是带着这种冷淡的表情站起来的,但汪卓伦没有注意到这个,他进门,向白衣底所在鞠躬,然后带着极大的严肃凝望着窗外。

进门前他感到她在,并且感到了雷雨。他凝望着雷雨,向蒋淑珍严肃地、羞怯地笑着,好像告诉她说,这雷雨,是给了他以非凡的印象。他觉得一切都很简单,他有了最善良的可能--他在小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蒋淑华。

“南京常常下雨。”他说,带着极大的率真。

蒋淑华折好衣裳坐下来,玩弄桌边的白兰花,好像没有听见他,但她看了窗外,明亮的黑眼睛看向雷雨底深处。

蒋淑珍开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她欢喜而羞愧。她感到她骗了谁,而这件事假若结果不良好,那幺这个谁便要痛苦。

“为什幺我不和他说明白呢?淑媛说了什幺?”她苦恼地想。“不明白总是不好的。”她想,坐下来,想到离开要好些,她便又站起来。

“我去找少祖。”她有罪地小声说,笑着,红着脸,轻轻地走出去。

蒋淑华和汪卓伦凝望着她走出去的门,感到精致的房内有了极大的安静,他们需要这安静;而雷雨在窗外。窗前的槐树在雨中摇荡着。

沉默了很久。这沉默是充实的。

“今天你没有打牌?你好像不喜欢。”蒋淑华说,意识到说得过于亲切,脸微微发红。

“不,我喜欢。”汪卓伦率真地回答,眼睛笑着。“令尊前年归天的时候,我去你们家里过。你那时候不是很忙吗?”

“啊,混乱得很。父亲死了,儿子总不晓得怎样是好的。特别是我。”

“你底责任尽了。你--”她止住,嗅白兰花,觉得由自己一个人提出话来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