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7/11页)

“这是浪子回头啊!”蒋少祖严肃地、优越地大声说。他匆促地笑了一笑,企图遮藏王定和底眼泪所带给他的痛苦。

大家沉默了。电扇传出强大的声音来。坐了一下,王定和和陆牧生一道走了出去。

“卖弄小聪明的东西,可恶已极!”王定和愤怒地说。

“他根本是小孩子!”陆牧生说,快乐地笑着。

王定和又进来的时候,大家正在围着汪卓伦谈论中国底海军。谈话在一种拘束的、庄严的空气里进行着,王定和底进来使大家停顿了一下。显然王定和,他底那种违背做主人的心意,并违背老练的世故而暴露出来的激昂和痛苦,是这种拘谨的空气底原因。

在以前的全部时间里,汪卓伦带着他底温和的,忧郁的神情坐在蒋蔚祖底旁边,蒋蔚祖显得困惑而迟重,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参加谈话。王定和走出去以后,为了打破沉默,那个小胡须的、诙谐的客人向汪卓伦问到中国底最大的军舰有多少吨,日本底最小的军舰有多少吨--他认为这个问题很聪明--等等。汪卓伦,带着一种轻柔的,严肃的笑容,用低而清楚的声音回答了他。汪卓伦回答这个问题时所有的严肃的表现,使诙谐家有些失望。但别的客人却因此关心地问起很多问题来了。

汪卓伦,他底明亮的、酸湿的眼睛轻柔地笑着,他做着优美的手势,柔和而清楚地回答了大家,他在说话的时候用他底美丽的、率真的眼睛看着对方,他底这种目光,以及他底柔和的声调和安静的、优美的手势,显示了他底严肃的、丰富的精神生活,感动了蒋少祖。

“这是一个诚实的人!”蒋少祖想。

“啊,他是孤独的,高尚的,毫不做作的!他是这一群里面的一颗珠宝!”接着,蒋少祖感动地想。

蒋少祖感觉到,在汪卓伦底一切表现里,有着一种高尚的孤独的自觉。他对别人是这样的亲切,但同时他又是庄重的;他保卫着他底孤独的内心。

谈话停止了,汪卓伦带着忧郁的表情坐在那里,眼睛半闭,凝视着窗外。这种忧郁的、瞑想的表情,在一个男子底身上,会有这样的美,蒋少祖从不知道。忽然汪卓伦轻轻地叹息,看着蒋少祖,向他笑了温柔的、忧郁的笑。

这时王定和底弟弟王墨冲进房来了。这是一个快乐的大学生,身体优美有如体育家。显然他丝毫都不介意哥哥底威严。他跑了进来。不管这里面是些什幺人,跑向傅蒲生,向他说了什幺,大笑了起来。

傅蒲生没有来得及明白他底大笑底原因,金素痕,闪着光辉,出现在门口了。金素痕,她是多幺娇媚呀!“你这个死东西!”她伸出她底赤裸着的手臂来,指着王墨。她嘟着嘴,然后笑了。“手巾还出来,死东西!”她说,响着高跟皮鞋轻盈地走了进来。

大家笑着站了起来。蒋蔚祖底困惑的脸发红,然后发白。“搜吧!”王墨大声喊。

傅蒲生动手搜他。红绸手巾从他底衬衣里面落了下来,他大笑,跑了出去。

“死东西!气死人!”金素痕笑着骂。“对不起各位!--她们要行礼了!”她嘹亮地说,走了出去。

王定和愁闷地笑着向蒋蔚祖点头,他们走了出去。大家陆续地走了出去。但蒋少祖没有动。他做手势留下了汪卓伦,使他坐在他底旁边。

“我们底家庭不要从整个的方面来看,已经没有了整个!”蒋少祖说,雄辩地做了手势,“我们要个别地看它--尽是铜臭,啊!这就是现代中国社会!”他迅速地站起来关闭电扇。“--我很同情我这个哥哥,还有淑华姐姐!”他非常忧郁地说。

汪卓伦以柔和的、酸楚的目光看着他,同时笑了他底庄重的、忧郁的微笑。这微笑说:“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底善良有什幺价值呢?”

“我要劝你一件事,淑媛妹妹!你们忘记了--在年轻的时候大家玩玩,但是你今天一定要答应我这个姐姐!淑媛妹妹!妈妈在这里--你们忘记了!”蒋淑珍忧愁地、热切地向她底三十岁的妹妹说,并且抓住了她底手臂。她们是站在楼上的过道里,面对着后窗,可以看见花园底绿荫。“大姐,究竟是什幺事呀?”蒋淑媛烦恼地说。显然她极不愿意姐姐来干涉她底一切布置。

“淑媛,我们的家庭门第高贵,我们不必怕别人笑!”她说,觉得说错了话,烦恼地笑了起来。感觉到妹妹底冷淡和不满,她就说得更热切,更混乱了。“淑媛妹妹,你听我说一句,我们可不必假充时髦,我们蒋家就是这个样子的!--老实说,淑媛,我觉得一个女人还是守旧一点的好!”(蒋淑媛露出了冷酷的、烦闷的表情),“我不是说,妹妹,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底意思--”

“你究竟要说什幺呀?”

蒋淑珍可怜地笑了。

“我是说,妹妹--”和说话同时,来了眼泪,“妹妹,我心里真难受,我老了,虽然今天是好日子,我不该--”她揩眼泪,做出勉强的欢笑。“妹妹啊,我是要你点个香烛,替祖宗,替妈妈姑妈叩个头--也教训教训素痕。”她说,可怜地笑了。

“哦,这个!--行的!”蒋淑媛冷淡地说,以高贵的步态走下楼梯。

点了香烛,叩头开始了,大家吼叫着。蒋淑媛显得庄严而不可亲近,叩了头,接过了妈妈和姑妈底红纸包。然后她轻蔑地笑着走过金素痕,走进房。她进房便因悲伤而流泪。她露出富泰的样子重新走出来,看见了迟到的蒋淑华,对她表现了非常的亲热。

在这种亲热下,蒋淑华有些困窘;另一面,因为金素痕底在场,她露出了绝顶的孤高。她底头上,插着黄色的小花,使她显得深刻而动人。她提起宽大的白衣走进房。

于是,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就开始了那种竞争了。

蒋少祖不觉地和王墨站在一边,和金素痕开着玩笑。这是很快乐的;他并且觉得,这是援助了他底悲惨的哥哥。喧哗的沈丽英和富贵的蒋淑媛联合了起来,企图压倒金素痕。但不觉地成了人们底注意的对象的,是孤高的蒋淑华和沉默的汪卓伦。

这种孤高,这种沉默,和即将发生的某一件事情,使一切种类的喧哗和风情减色了。蒋少祖,因王桂英底在场而不安,但仍然为他底二姐感动。他忽然带着他底那种优美的、机智的态度指着蒋淑华向大家介绍说,她是蒋家底公主。大家笑了起来,蒋淑华眯起眼睛,好像什幺都没有听见似地,带着一种瞑想,凝视着窗外。汪卓伦困惑地笑了一笑:汪卓伦觉得自己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