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第7/10页)
他阴沉而不安,坐在房里;大铜钟敲了八点,他站了起来;发现姐姐在看他,他又坐下。
陆牧生下午去看了朋友,这个朋友留他吃了晚饭,告诉他说,他所希望的那个差事已经不成问题,现在只等主管人从长沙回来。陆牧生是笑着回来的。他泡好了茶,换了拖鞋,开始和抱着小孩的沈丽英长谈。他底愉快的声音和沈丽英底快乐的尖声使全家充满了生气;他们快要从困苦中站起来,他们都获得安慰了。但陆明栋兴奋而痛苦,不懂得他们为什幺这样高兴。
祖母被叫了过去吃糖食,剩下陆积玉姊弟坐在这边房中。陆积玉躺在自己床上,想着到四川去读书的事。在平静的思索里,引起这个意念的那种愤激的感情已经消逝,这个意念变得更合理,同时也变得更艰难:她心里觉得它是艰难的。对面房里的活泼的谈笑声使她觉得她底要求是可以被准许的;这种谈话声使她底心情和平而忧郁。无论如何,家庭中的这种稀有的愉快使她愉快。
陆明栋抱头坐在灯前,发呆地看着打开着的房门。对面的谈话声使他焦灼。他希望他们即刻就睡去,好使他偷到他所需要的。
他转过头来看姐姐,希望她离开。陆积玉底大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他重新看看门外。
“我问你,我底钱你是不是拿去了?”陆积玉问。“什幺钱?”陆明栋假装诧异地问,脸红。“我根本就没有!”他大声说,听见了自己底声音。
“吓,有什幺要紧--小偷!”
陆明栋沉默着,好像没有听见。
“是的,我拿了,姐姐!”他忽然低声说,抱着头看着门。
由于这个声音里的某种严肃的、感人的力量,陆积玉迅速地坐了起来,看着他。陆积玉眼里有了眼泪。她从未听见过陆明栋用这种声音说话。
“我们在一起长大,我们都是很不幸的,”陆明栋以发抖的声音说,“而没有多--久,我们--就要--分离了!你底钱,将来我还你。”他说,愤怒地揩了眼泪。陆积玉走到桌子前面,严肃地看着他。
“弟弟,何必讲这样的话呢!总是我刚才不应该骂你。”“你骂--是对的!”
“钱,用了,就算了,”她说。她停顿,呜咽了一声。“弟弟,我对不住你!”她说。
于是他们沉默了。在这里,他们底短促的,又是漫长的童年消逝了。
对面房里有了喊声。沈丽英,向丈夫提出了女儿底要求,并谈及儿子底前途,喊两姊妹过去谈话。陆明栋愤怒地皱眉,站了起来,陆积玉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于是他紧张地盼顾,跑向橱,打开内层的抽屉,恐慌地战栗着,发白,发冷,从一个小铁盒里取出了祖母底一个金戒指;这个戒指是蒋家底遗物,老人神圣地留着预备作为他,陆明栋底结婚戒指用的。戒指藏进了口袋,陆明栋关上了橱门。陆明栋恐怖得麻痹,但极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底一切动作,听到外房的谈话声和自己所弄出的响声,好像有一种巨大的、神异的力量在他底身上扩张着。
“是的,他们说,这张桌子!”他想,眩晕地走出房,好像走在云雾中。
“这张桌子就要五块钱!那张是房东借的!”沈丽英以夸耀的声音说,表示困苦可以减轻--她希望如此。陆明栋悄悄地走进房,大家看着他。恐怖尚未离去,陆明栋觉得这些视线是可怕的;陆明栋底心在惨痛中呻吟。
“我把他们毁灭了!我把奶奶毁灭了!”陆明栋想,看了祖母一眼。老人捧着茶杯,用指甲剔牙齿,慈爱地笑着。“我已经和积玉谈了,叫她暂时不要去!”沈丽英以夸耀的,快乐的锐声向丈夫说:“积玉,伯伯说,事情一安定,你们一定继续读书!”
陆积玉抱着小孩,忧郁地沉默着,吻小孩。
“告诉你们,老子不会耽误你们的!”陆牧生幸福地笑着粗声说。他伸开腿;充分地意识到肉体底安静和舒适,他心里有温柔的感情在颤动。他又笑了一笑。“怎样,你?”他问陆明栋。“这个傻瓜!”他说,笑了起来。
“伯伯问你的话!”沈丽英说。
陆明栋开始感到家庭中的这种快乐,感到这快乐会长存,他,陆明栋,不会毁灭他们,心里有了安慰。想到他可以平安地离开,他心里有尖锐的短促的快乐。他叹息。“你这些时候整天在哪里跑呀?”陆牧生问。
“伯伯问你的话!”祖母和母亲同时说。
“我遇到几个同学,在同学家里玩。”陆明栋生怯地说,环视大家。
“我看你还是在家里看看书的好!是又弄什幺救亡运动吧,大衣破得像个刺猬。”
陆牧生提到救亡运动,使陆明栋心里有温柔的感激。
“也没有什幺。蹲在家里,有些闷。”他说,脸红了。“算了吧!”陆牧生快乐地,嘲讽地说,“什幺救亡运动,别人拿你们年轻人开玩笑!告诉你,顶多半年就好回南京了!”“哪个说的?”陆明栋感激着,希望谈话,问。特别因为他,陆明栋,就要离开,他感激这个家庭--这个家庭,到现在,还对他如此的温存--本能地希望在这个最后的瞬间多说一些话,并多听一点亲切的声音。这种亲切的声音是他以前所不曾知道的。
“你晓得什幺!”陆牧生大声说。“过来,坐这里。”
在祖母和母亲底欢喜的目光下,陆明栋轻轻地走动,--刚才的那个可怕的印象,是消灭了--坐了下来。“但是,哪个说的?”他温和地问。
“政府说的!--哪个说的?”陆牧生大声说,笑了起来。“难道你们这些黄毛小子比政府知道得还多幺?”他愉快她说。由于往昔的失败,陆牧生希望和这个儿子谈政治,使他服从他底经验。
“我在年轻的时候,经历过多少啊!你底少祖舅舅那时候不知在哪里!”陆牧生大声说,大家都听着他。“那时候我在汉口商会里,突然之间两党分裂了!我事前一点都不知道,照样跑去办公,但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幸亏我机警,我看出来了!”他向笑着的沈丽英说。“我看见保险箱开着,我就拿了一千块钱,和你底妈马上逃到南京!要不是那一下子走得快,吓,脑袋早就没有了!”他严肃而兴奋地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而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从湖南逃出来,逃了三天三夜,--告诉你,先生!”他说,称陆明栋为先生,“政治是个反来覆去的东西,我们忠心的结果,别人却早把你丢开了。四个字:升官发财!”
“是啊,明栋,你要记着!”沈丽英感动地大声说。因为智力底缺乏,对于政治,陆牧生只能说这些;但他是那样地兴奋着,认为他已表达了人生里的最深刻的东西了。沈丽英每次总被感动,因为她,一个崇拜着丈夫的妻子,是那样精微地为丈夫底过去的遭遇而忧伤。陆牧生所说出来的,以及所不能说出来的他底过去的遭遇,对于他们底生活的影响,只有沈丽英能够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