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第9/10页)

“丽英啊,你来看这一朵花!”她听见亡故的蒋淑华底生动的声音说。“我早就看见了,这一朵花!”沈丽英说,走进房间,看见了蒋少祖,同时看见了那年轻的、活泼的、骄傲的少女们。

讲演已经完结,蒋少祖坐在这些男女们中间,愉快地微笑着回答他们底问题。陈景惠和沈丽英进房时,蒋少祖站了起来,显得特别愉快,好像他正在等待陈景惠。那些年轻的男女们回头,崇拜地看着陈景惠:蒋少祖底愉快的笑容使得他们不觉地如此。有两个女子跑过来,笑着向陈景惠问好,而以疑问的眼光看着陈景惠身边的这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妇女。她们觉得这个妇女到这里来,是值得怀疑的;但因为她和陈景惠同来的缘故,她们对她怀着淡漠的敬重。

沈丽英迅速地瞥了这些男女们一眼。热情的沈丽英底这种兴奋缓和了她心里的可怕的痛苦。

“表姐找我吗?”蒋少祖温和地笑着说。“好的,到外面来谈。”他说,转身向那些青年们笑着点头。

陈景惠在那几个热烈的少女们里面留了下来。那些青年唱着歌向外走,向陈景惠投着探索的眼光。他们觉得她是美丽而动人的,值得敬畏的。继续有歌声,蒋少祖引沈丽英走过院落,走进一间堆满了标语和颜料的屋子。

沈丽英迅速地说了一切,交给蒋少祖陆明栋留下来的那张条子,请求蒋少祖拯救她。

蒋少祖看了条子,擦火柴点烟。

“表姐,不必这样急!”他说,悲哀地笑着。

“你想想,少祖,我怎幺对付老人,而我二十一岁死去了他们底父亲,好不容易!--”她哭了,“少祖,您的表姐受尽了人间底羞辱和痛苦!”她哭,耸动瘦弱的肩膀。蒋少祖怜恤地看着她。蒋少祖理解,并尊敬这种不幸;他想到他是看到了这个时代底两面,看到了父与子的悲剧。沈丽英们身受,但看不见这种悲剧;新生的青年们在他们底激动中,同样不能看到这种悲剧。蒋少祖洞悉父母们底辛劳和家庭底痛苦,他对青年们底自私和浮薄难以原谅。他想到,这些青年们,很少是有希望能够成就真正的事业的。

在沈丽英来到之前,蒋少祖对这个团体作了关于时局的演讲。在演讲之后,回答问题的时候,蒋少祖发现这些男女们是都有着幼稚的急进思想,强烈的虚荣心和浮薄的态度。他嘲讽地想到,这些男女们,是时代底娇儿。他觉其他难想像将来的艰钜的事业会落在这些青年们身上。他告诉自己说,他应该因青年们而乐观,但他发现,每一个人都说自己因青年们而乐观,但实际上并不相信。蒋少祖,像一般固定了的人们一样,难以想像青年们会怎样地生长壮大;他觉得他对人生的要求是过于苛刻。而现在,在沈丽英身上,蒋少祖觉得自己是看见了沉默的受苦,看见了真正地承担着目前时代的人们。在这样的感情中,他所做的那些观念的努力都变成了微弱的。

蒋少祖觉得他是在混乱中屹立于这个时代。

“表姐,不必着急。年轻人底想法是不同的,--”

“你晓得他是怎样想!我觉得我是亏待了我底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哭着说。

“表姐!”蒋少祖温柔地叫。

“那里有危险吗?”

“危险是当然没有的!”蒋少祖活泼地笑着说。“是的,安慰一个失望的母亲,什幺话都可以说的!”蒋少祖妒嫉地想,走到窗前:“比炮火更危险的,将是政治底冷酷无情的机构!在幼稚的幻想破灭以后,年轻人或许会呻唤着逃回家来的--假若他还能活着的话!”

他转身向沈丽英说,他相信陆明栋不久就会自己跑回来的。沈丽英焦急地问他为什幺,他笑着摇头。

蒋少祖伴沈丽英过江探问,虽然他觉得这个行动是愚笨的。他们找到了地点。办事的人员回答说不知道。蒋少祖找到了一个熟人:蒋少祖是不愿意找这种熟人的,但现在他觉得他是为一个失望的母亲而做,心里有光荣。这个熟人回答说,没有一个叫做陆明栋的和蒋少祖所说的样子相似,有一个叫做陆烽的,已经在今天早晨四点钟出发了。

蒋少祖因陆明栋底更改姓名而不快,走了出来。在不快的心情中,好像因为沈丽英是那个叫做陆烽的青年的母亲的缘故,他没有能够向沈丽英说得婉转;沈丽英死白地站了起来,可怕地看了他一眼,未说一句话,疾速地向外走。

蒋少祖觉得沈丽英有了危险的念头,疾速地追着她。但在江边的街口他们被游行的庞大的队伍挡住;这个游行是纪念着六年前的今天--一月二十八日。走在队伍底最前面的,是伤兵们。激越的军号声和在阳光下鲜明地闪耀着的密密层层的旗帜兴奋了蒋少祖。他想起了郭绍清,张东原,一.二八战争期间的那个伤兵医院,以及夏陆和王桂英。

过去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带着特有的情绪在他底心中浮显。他含着忧郁的、亲切的微笑凝视着这个庞大的队伍;队伍通过,前前后后地举起无数的手臂来,发出强大的喊声。队伍通过,蒋少祖想像是无数的夏陆和王桂英在通过。眼里有泪水。七年的时间不短;他,蒋少祖,已经和往昔的那些人们分离了。只在现在他才发觉他是和往昔的那些人们分离了。他想,这种分离是什幺时候开始的?一切是怎样经过的?无数的夏陆和王桂英在他面前通过--。

沈丽英是以空虚的、呆板的眼光注视着这个队伍的:这个队伍和她,一个失望了的母亲,毫不相干;她和这个队伍相互之间是冷酷无情的。但突然她看见了蒋纯祖。她未动,但她底眼光起了变化;一种忧愁的,仁慈的表情出现在她底眼睛里。接着她看见了傅钟芬。

蒋纯祖严肃而猛烈,走在队伍中间,没有看见他们;美丽的傅钟芬在松弛了的段落中和别的男女们一道活泼地奔跑,喊着口号,同样没有看见他们。沈丽英看见了他们,他们底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她都清楚地意识到;她觉得,失去了儿女们的,或者将要失去儿女们的,并不是她,沈丽英一个人。蒋少祖就是蒋捷三底失去的儿子,但现在分明地站在她底身边。沈丽英感觉到了目前的这个队伍底意义,觉得她底陆明栋也走在它中间,对它感到亲切;而怜悯那些父母们和那些青年们。于是微弱的光明来到了她底心里。

蒋少祖看见了弟弟和侄女,露出了愁闷的微笑。他注意到了蒋纯祖所属的那个团体底旗帜。他觉得他心里有无限的忧愁。

“也许在七年以后,有另外一个人走到街边,看见一个和这同样的队伍,而走在目前的这个队伍里的这些男女,却在生活里磨灭了,或在政治底冷酷的风暴里灭亡了,于是他想起了这些人,这些时代底娇儿,想起往昔的,不可复返的热情和恋爱,觉得是这些故人,这些悲惨的灵魂,这些平凡的不幸者,这些中国底痛苦的人民在他底眼前通过!把虚荣和恋爱留下来罢。让粉饰和欺骗长存吧!让他们去玩弄权力像玩火,让他们在各种新的方式里去享受荣华富贵吧!让这些新的玩世方法叫做新的社会吧!而让失望的母亲、无父的孤儿、沉默的牺牲伴着真正的中国,伴着我!”蒋少祖忧伤地想。“是的,残酷的七年的时间!”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