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第8/10页)

“但是,这次的抗战,难道也是为了少数人的升官发财幺?”陆明栋生气地问。

“你哪里知道啊!‘少数人的升官发财’嗡嗡嗡!傻瓜啊!”他说,大笑了起来。

“好好读书!”他说,“丽英,给他五块钱。我是不反对年轻人用钱的,但不可乱用。”

沈丽英喜悦,但坚决不给儿子。陆牧生了解,笑着站了起来,自己到床边去取钱。

“看你给他!你高兴起来什幺都由他们,我们吃饭都不周全!”沈丽英叫。

陆明栋站着,沉默着,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注意到妈妈眼里的泪水。陆牧生取出拾块钱来,忧郁地笑着,分给两姊妹。陆积玉接了,看着弟弟。陆明栋突然流泪了。陆明栋低头,眼泪落到地板上。

“明栋,你接住吧。”祖母忧愁地说。

“谢谢你!”陆明栋小声说。在这个家庭里,由这个儿子说出来的这句话是奇特的。陆牧生底疲乏的脸兴奋打颤,并且眼里有了泪水。

“去吧,睡吧,啊!”他说,悲哀地笑了一笑。“是的,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待我!我们是多幺可怜的人啊!我多幺负心啊!从今以后,只有死能够报答了!在这个时代,我们大家将要多幺痛苦啊!”陆明栋想,含着眼泪走出房。陆明栋上床睡了。他向祖母可怜地说,他想换一换衬衣。老人找出衬衣来,戴上老光眼镜,凑在灯前修补破洞。老人不停地低语着,劝戒孙儿在险恶的人世间要小心。老人底稀疏的白发在灯光下松散了开来,陆明栋睡在被里,痛苦地看着祖母。

老人把工作凑在眼睛下面做着,不时目夹眼睛,揩眼镜,谈起了蒋蔚祖,告诫孙儿在遇到了女人的时候要特别小心。接着谈起了蒋纯祖,问陆明栋去看了他没有。陆明栋想起了蒋纯祖,想起了他在王定和家底葡萄架下吻陆积玉的情景,想起了往昔的一切。陆明栋在回忆里的各个鲜明的岛屿上悄悄地走过,在一切岛屿中间,祖母底白发的头颅浮显着;好像从沉深的黑暗里浮起来,好像从激怒的波涛里浮起来。陆明栋换了衬衣。老人熄灯,在四岁的女孩身边睡下了。--陆明栋坐了起来;月光照进窗户,一切都安静了。这个最后的晚上完结了。

在另一边,陆积玉睡着,发出鼾声。在老人身边,圆脸的小女孩甜蜜地呼吸着。寒冷的月光照着老人底蓬松的白发。

对江的大铜钟报了十点。先是疑问的,温存的声音,然后是洪亮的,热烈的声音。最后的庄严的一响在沉寂中迟迟地透露了出来,陆明栋披起衣服,轻轻地跳下床。“是的,还有弟弟妹妹安慰她!”陆明栋想。

陆明栋看睡着的姐姐。陆明栋向家人告别。这种严肃的情绪压伏了慌乱和痛苦。陆明栋走到桌边,打开墨盒,在纸条上写字。他严肃地意识到他正在做的事情底意义。他迅速地写字。在月光下动着瘦削的、儿童的手腕。

“我明天一早就出发到北方去了。”陆明栋写:“你们不要记挂我,一切我自己会小心。我要来信给你们。”他搁笔,想了一想;在他心里发生了严肃的诚实底愿望,他加上写:“祖母底金戒指我拿走了。”署名是:“你们底儿子,孙儿,弟弟,哥哥,明栋。”

他把纸条摆好,摸了一摸口袋里的东西,望着床铺。老人底白发在月光下庄严而宁静地呈显着。小孩底甜笑的脸在月光下打皱--陆明栋站了起来,轻轻地打开房门。

陆明栋意外地严肃而镇静。这种心情使他觉得他底出走是必然的、必需的;出走着的陆明栋,已经意外地是真实的陆明栋,不再是那个“他”。对于现在的陆明栋,那个“他”不存在了。空气寒冷而鲜活,陆明栋觉得自己是去旅行;他心里充满了儿时旅行的情绪;他觉得不会有什幺严重的事发生。他回头看了一下;他所住的那一排房子安静地站在月光下面。

他上了轮渡,看见了矗立在月华中的、灯火灿烂的、庄严的江汉关。乘客很少,陆明栋走到宽阔的船尾,凭着栏杆,在轮渡开行的时候注视着武昌。于是他高兴了。他感激这个时代,感激这宽阔的,美丽的天地,感激一切。

轮渡在激浪中摇荡,在月光照耀着的宽阔的江面上留下了鲜明的水痕。这水痕在远处宽大开来,在月下好像无数的圆滑的、赤裸的、美丽的、奇异的生命在翻滚。空气寒冷而新鲜,轮渡在江中行驶,武汉三镇有繁密的,绚烂的灯火。陆明栋是到了奇异的世界中。他兴奋地感到悲伤和甜蜜。陆明栋陶醉着,和他底那个“他”奇异地混合了。在武汉,有无数的青年,和他们那个“他”奇异地相混合,如人们所爱说的,从他们底痛苦的,平凡的生活中被时代底风暴吹走了。少年们所经历到的那种强烈的、悲凉的、光明的恋爱之情,是痛苦了多年的中国所开放的庄严的花朵。

“冰雪的北方,将要比温暖的南国更美丽吧!而,在诗篇上,战士底坟场,会比奴隶底国家要温暖,要明亮!”陆明栋庄严地站着,念着诗。

显然的,陆明栋底出奔,对于沈丽英和蒋家底老姑妈,是可怕的事。这件事情使这个家庭倾覆了,使单纯的、受苦的、希望着的心破灭了;直到经过了好几个月,直到陆明栋来了信,直到生活有了新的变化,生活才恢复平静的常态。陆牧生底愤怒促使了这个恢复。

陆积玉在第二天早晨发现了陆明栋留下的条子。沈丽英在恐怖中瞒住了母亲,哀求了丈夫,过江奔往平汉路的火车站。中午的时候她回来了。老人抱着小孩站在院落里晒着太阳,被沈丽英底死白的面孔惊倒。沈丽英柔弱地要一杯水,于是事情暴露了,老人向沈丽英要儿子,号啕大哭,冲到房中,跌在地上。老人底行为使沈丽英底剧痛的心突然轻松,它奇怪地变得甜美而柔弱。沈丽英怜悯地看着母亲,看着面带怒容的丈夫,觉得,在太阳下面,并无新异的事情发生。

老人以死威胁女儿,要她找回陆明栋:她底被社会欺骗的、聪明的陆明栋。于是沈丽英去找蒋少祖。

蒋少祖在上午被一个团体请去演讲,尚未回来。陈景惠伴沈丽英去到演讲的所在去。穿着脏衣服的、面孔发白而严厉的沈丽英沉默地站在门边等陈景惠换衣服。陈景惠换上了绿色的长袍;使沈丽英站在香水底扑鼻的香气中。陈景惠动作得很快。沈丽英想到,像陈景惠这样的女子,住在这样宽敞的房子里,没有母亲可以担忧,没有儿女可以失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了。这些抱羡的思想使沈丽英底面孔更严厉。和陈景惠一路走进那个团体底热闹的、明亮的房间时,沈丽英对自己有了一个鲜明的意识,就是她是这样粗笨,穿得这样破旧。她,沈丽英,在往昔的那些时日,在孙传芳底时代,是曾经那样的美丽。穿过这个团体底院落时,听见歌唱声和哗笑声,沈丽英想到,在孙传芳底时代,她曾经被选到教堂里去献花。那个时代是,连同她底青春的时日一并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