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5页)
毛豆随了大王,二王,三王,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应当说,这新生活虽然有着许多新课题,可是,在某一方面,甚至可说是相当本质的方面,是切合着他的天性,那就是两个字:自由。和二王三王生长在社会负面的情形不同,毛豆的自由天性追其根源,大约来自于悠久的农耕生产方式。农耕生产的自由性,其实更是一种驯服,对自然绝对的驯服。这不是被打败了的臣服——力量实在太悬殊,根本谈不上较量,人就是自然的子民,受其养育,受其恩泽,人知道自然是于自己友善的,便甘愿受天时地利的指使,打心底里情愿。那些生活劳作的口诀,比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如“春种秋收”,其实都是人和自然同心同德的表现,是人和自然通上了性情。所以,所谓“自由”,其实也就是“自然”,顺其自然的意思。但事实上,毛豆的自然天性,也有一些些不自然了。他是在荒废的田园里长大,自然繁荣生息的景象早已经消失,他们是驯服来着,可驯服谁呢?而他们已经生就成无忧无虑的人,此时亦还无忧无虑着,难免就有些没心没肺的意思了,于是,自由也变质了,自由顺了惯性演化成一种散漫的习气。然而,我们依然能从毛豆的散漫中,找到那自由品性的遗痕,就是天真的快乐。这年轻人总是无来由地欣悦着,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理由啊?连生计都是茫然的。可他就是快乐。这从无条件的信赖中遗传下来的快乐,信赖这世界上一切枯荣死生都有好意,不会欺人,只管放下你的心吧!哪怕是地里不再长庄稼,而是长出垃圾,或是水泥;叮叮当当的豆荚子变成漫飞的塑料片;日出日落,春华秋实的灿烂时间,被钟表分割为机械的钟点——这有什么呢?他心里不还有着一条莺飞草长的时间河,敲着他的生物钟?毛豆的快乐都是依着它来的,所以,说它没来由也不对。就这样,这年轻人温和友善地面对人生。要是,要是没有过和大王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也许就将永远认识不到他人生的枯竭,他其实一点不快乐。后来,大王还讲过一个小姑娘才爱听的故事,可是这故事有一点合乎他们邂逅的情形呢——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将这个劫车事件更名为“邂逅”?这故事名叫“豌豆公主”,说的是某国国王的卫队在街上巡视的时候,捡来一个流浪女,自称是另一国的公主,王子对她一见钟情,爱上了她。可是,谁能保证她没有说谎,确实是公主呢?王室的婚姻不是开玩笑的。大臣们连夜开会,想出一个测验方法,就是在公主的卧床上放一颗豌豆,然后摞上一个床垫,再摞上一个,一直摞了十几个。第二天早上,公主睁开眼睛就抱怨道,做了一夜恶梦,就像是睡在乱石头堆上。大臣们这才放下心来,这样娇嫩的身体,必是出自高贵的血统。于是,王子和豌豆公主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这也可从某一面印证毛豆和大王他们几个的关系,他们虽然萍水相逢,可却是出自一源。
听大王讲演,是最为沉静的一刻,会有一股特别深邃的空气滋生出来,那是思想的空气,他们的神情都会变得凝重。大王讲演,往往是忽然间,受到某时某地某情景的触动,即刻就开始了。这一日,是在南京的燕子矶——此时,他们已经旅行到南京,时间也到了旧历年的年底。本来就不是旅游季,再说天色向晚,石矶底下,路两边,出售旅游品的的商铺多打烊关门,石矶上更无一人。但光线未曾沉暗,霞光透过卷层云的绢丝状的透明幕帘,投射出千针万线,落到江面,横下来,千丝万缕流泻而去。那石矶突兀在江上,犹如悬在当空,这四人立于矶上,就是在天水之间。风极大,点了几次火都没点上,火苗来不及伸头,就没了。大王收起烟,一细眼睛,忽发问道:你们知道,诸葛亮坐在空城墙头,等司马懿大军来临,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听过那段著名的唱词: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他在回顾他的生平!这一个散淡的人,为何同意出山辅佐汉帮?二王说:刘备三顾茅庐。三王说:诸葛亮会看星相,看出刘备后日将成气候。大王看毛豆,意思也要听听毛豆的见解,毛豆即赞成二王,也同意三王,觉着答案都叫他们说完了,但大王鼓励的目光逼着他说出了第三种。他说:会不会是像大王先前说过的“三生石”的故事,他们前世有缘。大王赞许地看着他,二王和三王也觉着他有长进,击了几下掌,掌声在浩荡的天水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连他们这几个人,也小得快要找不见似的。大王点头说:前缘的说法终究是抽象的,太玄!其实很简单,事实都是简单的——大王补充一句,接着往下说,他们有着共同的志向,什么志向?两个字:天下!说什么“卧龙岗散淡的人”,什么是“散淡”,其实就是大,大,大到无限,天下就是无限!大王伸手在天水之间划了一道,天水已经接壤,浑然一体。“卧龙岗”又是什么?是个天下的缝吧!是个极小,极小里边藏了个无限大,只有极小才能藏住这个无限大,这就是大和小的辩证关系。看着这三人不解的脸色,大王沉吟一时——再换种说法吧!
又有一句古话——大王说,说的是“隐”,隐藏的“隐”。这话全句是“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隐”本来是不让人看见的意思,隐于“野”不是最藏得严吗?可那却只是小“隐”。中“隐”是在“市”,指的是市井社会,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地方,人虽然是多,竟还不要紧,因是不相干。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识不出真人面目,也还藏得住,却也只是中“隐”。大“隐”则在“朝”,就是社会上层,政治中心,耳聪目明包围之下,这个“隐”方才是真正的“隐”,因为“隐”得深。所谓深不可测!
卷层云铺平了,直铺往天际。瑰丽归于平淡,换一种壮阔,不计细节,只是一味地扩张。江面上暗了,三两只水鸟,跌落似地踉跄地飞。风吹得脸都木了,那石矶顶的铁栏杆几乎摇动起来,底下是万仞空虚。大王忽又问:伍子胥最后留下的人是谁?就是大名鼎鼎的刺客专诸——将匕首藏于鱼腹之中,上菜时候忽抽出刺向吴王的那一位!专诸。大王面向沉入黑暗之中的江面默了一会,是在向那遥远的英雄缅怀致敬。奇怪的是,如此浩荡的江风,却没有风声,也没有涛声,这大约就是大音希声的意思。伍子胥和专诸陡然一见,就像热铁淬火一般,火星乱溅,彼此都知道遇着了可为自己完节的人,这就叫作“知遇之恩”。天已经黑到看不清互相的脸,只是绰约的人影,在渺茫中深浅沉浮。只听二王失声叫道:大王,你不是在说我们几个吧!这叫喊让在场的人,包括二王自己,都一惊,因是变了声腔的。此一发不可收拾,二王又叫道:兄弟们,我们再不要分开!要是在平常时,他们都会不好意思,他们全不是感情直露的人,不会作腔作调,可是此刻,当了天,当了地,还有什么顾忌,需要藏着掖着?在二王不其然的爆发下,每个人都受了激励,情不自禁,他们四个人竟携起手来。先是二王向大王伸手,再是大王握住,然后一个,二个,交叠起来。如此寒江冷月,他们的手却是烘热的。他们共同地使劲地一摇,迅速松开,撒手的疾速加剧了相握的力度。四个人心里暗觉得,之间的关系有一种转化,从原先的相知相投转化为一种铁血盟誓,从此,他们决不会相互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