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4/5页)

这样的游戏实际是一种训练,训练思维,在大王看起来,练身手,练气功,或是练从滚水里钳分币,炉膛里夹煤球,练的都是皮毛,是“技”,要紧的却是“术”。这“术”也是要靠练的,他专门研究过如何练“术”,希望能创造出此项练习的一套方法。后来,他从扑克牌里“接龙”的游戏受到启发,发展成接字,接词,接句,接情节。为什么要以口头的方式,而不是沉思默想的方式进行训练,那是因为大王注重语言的功能。他认为语言是思维的台阶以及扶手,思维所以能够进取,就是踏着和扶着语言迈步的。甚至于,有时候,还能反过来,语言延伸了思维的路途,使之得以更上一层楼。像大王这样诡辩出身的思想家,倘若没有语言的扶持,他简直无法思考。当然,这是指极端的情形,大王毕竟是一个有思想能力的人,许多思想来自于静默的内心活动。只不过,这些思想在内心处于混沌的状态,当他企图用语言述它的时候,方才清晰起来。再要有人向他质疑,提出反对,这思想便在进一步的阐述中,变得锐利。所以,他是需要听众的。眼前的这几位,就是他的忠实听众,和幼稚的质疑者。这些初级的质疑——这些质疑多是以“为什么”为句式——惟其因为它初级,才给回答带来困难,就好像幼儿的问题是难以解答的一样,他们其实一下子就指到事情的核心处,真理都是极简单的。这几位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帮了大王的大忙,事实上比在表面上,他们更为大王所需要。他们的那些可怜的思想,也挺有趣呢!含有一种天真,大王又鄙视又欣赏,同时,也欢喜地看到,在训练中,他们都在不同程度地提高。这三个人各有特点,二王的思维最简单,最直接,在大部分时间内是笨拙的,可是不其然地,他也会有火花。三王其实有些像大王呢!有时候,大王会为三王可惜,倘若他能有更好的机会,比如说,像大王一样,见过多一点世面,读过多一点书,说不定会成为大王的对手,大王是不怕对手的。他十分喜欢“既生瑜,何生亮”这典故,倘若没有对手,彼此都会寂寞的。可是,三王到底是错过了最佳受教育时期,反有些走上歧途的痕迹,甚至比二王还不可造就。倒是毛豆,大王看着十分可喜。这孩子很纯,而且也很灵,虽然他什么都不懂!他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可是,略一点拨,就懂了。和那两个不一样,那两个是从漂零的境遇中来,受过屈辱,身心多少是变形的。他却是来自于平安和顺的生活,所以,完好无损。他用一种明亮的眼光看待他们的生活,于是,他们的生活也变得明亮了,而且新鲜。大王实是想好好打造他呢!大王虽然尤其中意这一个,可并没有因此而菲薄那两个,他对他们,有一些像对儿女,有一些像对弟子,其实呢?是兄弟。他了解他们的短长,他无论他们短长,都一样地爱他们。大王在心里用了一个“爱”字,这个“爱”字,他素常是不喜听的,因总是出自世人口,而“爱”是有圣意的,他却可以用。望着团团坐一桌的他们,大王心里就升起一股暖和的感情。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九,俗称小年夜,就这样温煦地度过。

下一次,也就是毛豆经历的第一次劫车,是在新年的正月,安徽的地界上。京沪线在镇江偏离了运河,在南京以后就进入安徽省境。虽是相邻的两个省份,一旦过境,气氛就全不同了。同样是麦田,皖地的颜色都要萎黄一些。公路网显然是疏阔了,几乎不见高速公路。但气氛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清寂,反有一种局促的喧闹。公路边,挤挨着店铺,修车铺,饭铺。路下边,这里,那里,麦田里,水塘边,任意地,就矗起一间简陋的厂房,轰隆隆地开着工。沟里堆着垃圾。摩托车和拖拉机喷吐黑烟,突突走着八卦阵。路面已被碾压得不成样,常见有翻车的遗迹——一片被糟蹋了的青苗。皖地的食风也粗糙许多,并非粗犷,粗犷里是有一股热火烹油的壮烈之势,而在此只是邋遢随便。汤菜都喜欢勾芡和着酱,呈出一种可疑的黑糊稠亮。不过,早点的食铺里,有同样色泽,硕大的一木桶羹状吃物,入口却十分的特别。有一种药味的刺激,怪异的鲜。滚烫进嘴,配煎包——所有的煎包一律掉底,皮瓤两分——可这并不妨碍享用,如此一顿早饭相当满足。这种羹汤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发“杀”音,也不知用哪个字,只听人们喊“杀”,很英武的气概,想是有着征战的历史。他们简直就上瘾了,每早都要喝它。此时,他们是在淮河北岸的地带,离开了京沪线,搭长途车或者中巴旅行。看起来没什么目的,事实上却有用心,大王在寻龙脉,这是朱皇帝的原籍。一派圮颓之下,哪里看得出一点吉瑞的风水?可大王却说不然,接着便说出一段典故。朱元璋在红巾军自立一军,攻下南京,又攻克徽州,势不可挡,其时,拜见一名隐在山门的元朝遗老朱升,请教时务,朱升给他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九个字意思何在?“高筑墙”是一个“守”字;“广积粮”也是“守”,有积养方能长守嘛;“缓称王”究其底还是“守”。守什么呢?江山!果然,就在“守”之时,江山到了麾下。所以,别看这一片十年九荒的地界,实在是一个“守”势,否则,如何解释朱皇帝的大明江山?这时,他们中间就有人发问,我们在这里可否沾一点王气,日后也好发起来?大王不由哂笑道:王气?我可以告诉你们,如今普天下不再有一点王气,都是俗气!这话怎讲?人们再又问。大王停了停,说出一段闲话。他当兵时有一名战友恰巧来自这一带某乡某村,据他称,他家乡本是风水宝地,收成好,人丁旺,朝朝有人做官,有一日——大王有意味地停顿一下——从上海来了一位先生,庄前庄后走一遭,忽变了脸拂袖而去,过了半月,城里就来了民夫,先在村后山岗东边立一座塔,后到山岗西边钻一眼井,自此,村里的气象就走平势了,虽没有大落魄,可也不像先前的旺盛。慢慢有风声传出,那上海先生其实是个大堪舆家,就是看风水的,他看出战友的庄上气势不凡,而气势就来自村后的山岗,分明是头东尾西的祥龙,是帝王的脉象。那正是辛亥革命以后,刚刚废除帝制,上海先生心想,可千万不能复辟了,于是就龙头一座塔,龙尾一眼井,镇住了龙脉。故事讲完,大王看着众人困惑不解的脸色,又一次笑了,他伸臂向前一划:你们看,满目的电线杆子,密密匝匝,别说是龙,是条蛇,都抬不起头!人们还是懵懂着,大王叹息一声,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