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18/29页)
“嘿嘿,你怎么不说话了?说呀。原来我有个侄儿,也像你这样诉苦,我本来不喜欢他,他在我面前诉来诉去的,我就觉得他有意思了。尤其在快要入睡时听到这种话,心里不由得产生种种甜蜜的回忆。”
“我要起来了。”
“不,你不要起来!”她冲过来,将我按在床上。“你躺在床上不动的时候给我一种很稳定的印象,我看见你脸朝墙壁说话,就感动起来了。好,我下楼去了,你继续说下去吧,就当我在这里听似的。”
八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在外面游荡。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干了。我在长街的拐角上,售货亭的阴影里看见了二哥。风很大,他穿得很单薄,细瘦的身子像一些连缀在一起的木片。他的脸始终埋在手臂里,所以看不见,他似乎在用手臂遮挡路灯那微弱的光芒。我走到近前,才听见他在哭泣。我想不通,一个从前如此冷漠、自负的人,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地就垮掉了。原来的二哥已经不存在了,只留下了令人伤感的一堆木片。我看着他,不敢立刻走过去。我犹豫的时候,二哥早就看见了我,一边哭一边责备我为什么不马上过来安慰他,因为他遭到了致命的打击,惟有血缘关系能给他以某种慰藉。
因为我站在他面前,他越哭越凶,索性蹲到地上不起来了。我抚摸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背,有点感到恶心,因为一股浓浓的酸汗味正从他颈窝里透出来。当我缩回我的手时,他就用力捶打我的双腿,责备我没有同情心,于是我只好继续抚摸他。我们俩在这样的深夜,站在这种地方,活像两个傻瓜。二哥却不顾这一切,只一味地宣泄。我觉得他不仅仅是单纯的宣泄,里面还很有做戏的成分。可是他为什么如此厉害地耗费了自己的精力,变成了这些木片呢?从前他可是又强壮又傲慢啊。
“我的末日快来了,我找不到她——我怎么也找不到她啊。昨天夜里熄了灯以后,我像往常一样紧张焦急,我在自己卧房里高声呼叫:‘妈妈在吗?’母亲在她的房里轻轻答应着。我有点放心了,就睡下。可是一会儿我又醒了,喊道:‘妈妈在吗?’妈妈仍然轻轻地答应着,不安却慑住了我,我穿好衣服走到厅屋里,看见母亲房里灯亮着,房门大开,她根本不在里面!她又欺骗了我。”
他泣不成声了,还扯自己的头发,将鼻涕擦到我的裤腿上。可是忽然,他止住了哭,猛地站起来紧贴墙壁,我也随他贴到墙壁上。
“你这是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那边有人过来了,你难道没有发觉吗?”他小声回答。他的冰冷的指头鼓励地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出声。
一会儿,果然有谈话声由远而近,是两个男人,似乎在谈论有关税收的事,他们的声音在风中忽高忽低,渐渐远去了。接着又开来一辆摩托车,也呼啸着远去了。
二哥又蹲了下来,继续先前的哭泣,还边哭边诉。
我忽然觉得这场景很好笑,虽然拼命忍住,还是笑了出来。二哥立刻止住了哭,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在路灯下既严肃又迷惑。
“你在笑吗?”
“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却只有我一个人在旁边观看,你太重视我了,我就是想起这事觉得好笑。”
“那么痛苦呢?难道你以为我不痛苦?在这种情形之下,你怎么还好意思笑得出来?”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眼珠睁得老大。我害怕了,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去扶住他,我觉得他就要跌倒了。我一扶他,他就顺势将整个身体往我这边一倒,于是我们俩都跌倒在地。开始我还想爬起来,可是他死死地压住我的腿,搂住我的脖子,使我没法动弹。我发现他虽然全身又瘦又薄,力气却不小。我们就这样抱成一堆在墙跟躺了一会儿,二哥虽停止了哭泣,声音还是抖得厉害,他不能连贯地说话,他那单薄的胸膛像蜂窝一样嗡嗡作响。我向他抱怨说,我这样躺着真太不舒服了,我们俩都要感冒的。
“可、可是这也有它的好处,你、你没体会到吗?”他那钳子一样的指头揪了揪我的屁股。
“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就没人发现我们呀,你这傻瓜。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除了你,谁也不能发现我的秘密,然后再由你去把今夜的事告诉别人。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多嘴的家伙,你是忍、忍不住、住的。啊,我呼吸有点困难了,妈妈知道了我今夜的事之后会怎样想呢?你、你是一定会将整个过程告诉她的,对吧?你一定会。这会儿没、没有人了,已是深夜,你听,妈妈在说话,她所在的地方还有猫叫,我俩一块站起来吧,一——二——好!”
我们站好后,二哥就不再理我,垂着头,径直往回家的路上走。我很不放心,就挨着他走。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里有点可怜他,就悄悄地去挽他的手,不料他触了电似的跳开去,结结巴巴地说:
“干、干什么?”
“我实在放心不下啊,今夜,那屋子里会发生什么事呢?”我叹了口气。
“你不可以老和我在一处,这是注定了的,我们必须在这里分手。”他站住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陪你去家里呢?我已经在外面游荡了一夜了,我觉得我有必要陪你去家里,你这么瘦,那边屋子里那么空,那么黑,就像是某种凶兆。”
“我必须马上走。我和你站在这街当中,虽是半夜,也有被人撞见的可能。现在,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好,再见!”他加快脚步消失在黑暗中。
天快亮时我才回到我的住处,我浑身疲乏不堪,在昏暗的楼道里摔倒了。我倒下去之后,就一动也不愿意动了。我睡在那里,左边的脸颊感到有股冷风吹过来,于是用力睁开左眼一看,看见一个人的腿,还有一双旧皮鞋。我打算继续睡,然而他向我弯下了腰,我感到了熟悉的气息,于是将另外一只眼也睁开了。
“你这种模样,叫我怎么能不关心你呢?”鼓鱼满面愁容地说,“我真想和你一块儿躺下来,可是我又怕弄脏了我的衣服,我每天都要自己洗衣服。”
“但是我的确一丁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在经历了那样一个夜晚之后——你无法想象——我耗尽了自己的一切。你能不能扶我起来,和我一起到我房里去呢?”我费力地说。
鼓鱼好像根本没听见我的建议,伸出他那冰凉、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前额,将他苍白的面孔朝着黎明的、微弱的光线。
“我多么想和你一块儿躺下来啊。”他又说,“和你,我朝思暮想的人。我绝对不能弄脏我的衣服,刚才我已经告诉过你理由了。你为什么要倒在这样一个地方呢?这里又脏又潮湿,你的衣服算完了,你向来就是这么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