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20/29页)

我看着母亲的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我要了解的就是这个。来,我给你一样东西。”她松开拳头,巴掌上躺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下次他要是逼急了,你就把这个东西插进他的胸膛。”

“妈妈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一点都不恨他,倒有点,怎么说呢,依恋他。”

“他却要你的命!你这不中用的东西,真把我气死了,你说说看,他是不是要你的命?”

“也许吧。我已经想不清这些问题了,我在这里和你谈话,心里想的却是他,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整天盼望他来叫我,他的事是那么多,要洗衣服……”

“唉,你这条虫。”母亲长叹一声,将水果刀往地上一掷。“你杀不了人,可是他却要杀你,因为他是知情人,他的计划是那么周密,他等了十多年了。”

“妈妈,并没有那么严重,我们,我和鼓鱼,相处得是不错的。虽然几天前他说过他不爱我,这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就说你和二哥吧,不也相处到了今天吗?”

“白痴!”她怒吼道,一把取下头顶的假发朝我摔过来。

她秃着头站在那里发抖,我惊骇地蒙着脸向外跑。有人拦住了我,我发疯般甩开他,冲到了街上。那个拦住我的人是二哥,在那个家里,可怕的一幕又要展开了。我虽死死地捂住耳朵,还是听到了凄厉的嚎叫。我又往回跑,进了大门,就看见二哥像木偶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他看了看周围,慢慢地倚墙跪下去,开始哭。鲜血染红了他的浅色裤腿,他的大腿那里在流血。房门被用力一关。

“二哥,二哥,我扶你上医院去吧,多么危险啊。”我朝他弯下身。

他的嘴唇发灰,目光暗淡,手背上有根青筋猛跳着。

“不用去,我不会死的,你看血已经不流了。其实值得担心的不是我,你还不明白呀?唉,她给你水果刀,你为什么不要呢?妈妈说得对,你真是糊里糊涂,今后你怎么办啊。”他怜悯地看着我。

“我不要紧的,可是妈妈为什么要伤害你呢?我还亲眼看见她把玻璃碴倒在你的枕头上,今天的事,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啊。”

“你不要可怜我了,这一点用处都没有,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好,我可以走了,现在你把我扶回去吧。”

我把他搀到他床上,他紧紧地捏着我的手,轻轻地说:

“看着我,三弟,我真为你害怕呀,你离不开他了,对吧?”

“谁啊?”

“还会有谁?你心里想的那个人嘛。他肯定要让你完蛋。想想看,谁敢去招惹他啊。”

“为什么你和妈妈都要为我担心?莫非我真的是个白痴?如果你们真是为我操心,为什么又不能把底细透露给我呢?你,你们,全知道底细,只有我一人蒙在鼓里。妈妈却要我去杀人——在不明白底细的情况下。我厌倦!厌倦得要死!”我大吼起来。

“嘘!小声点,妈妈在那边呢。刚才那一刺,一直刺到了我的骨头上,妈妈真是有力气啊。现在我头晕,你能不能不说话呢?”他闭上了发黑的眼皮。

房门微微开了一点,母亲的上半身探进来,她已经重新化过了妆,戴上了假发,她用食指竖在鲜红的嘴唇前说:

“不要打扰他,他流血过多。”然后她关上门,悄无声息了。

二哥的呼吸变得均匀起来,他睡着了,一只木片般的瘦手依然紧紧地捏着我的指头。他的脸发黑,极瘦的身躯轻轻地抽搐着。我想起那天夜里在街头拐角的事,许多疑问同时在脑海里涌现出来。二哥的床上铺设朴素、洁白,使人联想起灵床,难怪他夜里无法入睡。这种情况究竟有多少年了呢?我真是个白痴,竟然提出让他分开单过,可见我在这个家里白呆了十多年,什么都不明白。多少个不眠之夜之后,又受了伤,现在他终于入睡了。浆得很硬的白被子硌着他的下巴。

二哥开始发烧。医生为他清洗、包扎了伤口,又打了消炎的针。

我去看他时他告诉我,发炎的并不是腿上的伤,而是从前的旧伤。我问他旧伤在什么地方,他就古怪地笑了起来,说问一问母亲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头部在枕头上扭动着,眼睛不安地四处环顾,后来他的目光停留在五屉柜那里。

“三弟,你一直在追踪家里的那些陈年旧事吧?”

“我就是要——”

“等一等!”他打断我,“你把第三个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厌倦地瞪着天花板发呆。

我走过去,将抽屉里的照片簿拿出来。

“你自己看吧。”他干巴巴地说。

那些照片里全是父亲一个人,都有些发黄了,有的还起了霉,大大小小的竟有厚厚的一本。照片上的父亲从青年时代一直排列到老,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一样。背景都是简简单单,一般总是站在家中,背后有几个柜子或是一堵灰色的墙,也有几张是在野外照的,但那背景都看不清楚,似乎是在湖边,又似乎是在荒地里。在所有的照片里父亲都是一种表情,即呆板地紧闭着嘴,目光空洞。我发觉父亲从青年时代起背就有点驼,看着这些照片,我眼前就浮现出他在洞穴里弓着背照料兰花的样子。

“是父亲交给你保存的?”

“我偷了他的!”二哥忽然尖叫起来,将上半身从床上撑起,“他把所有的东西全搬走了,对母亲却说是藏在家里了,搞得母亲东挖西挖!我就是要看看他是不是无所不知,才藏起了这本照相簿,这是他的历史!”

“可是他的确是无所不知,他知道了你的举动,对吧?”我说。

“正是这样。”他说,“我煞费苦心了,那根本不是他的历史,你能从那些照片上看出什么来呢?他深谋远虑,将一切痕迹都消除了。历史?他根本没有历史!我收起这个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你把它扔到房间外面去!”他又痛苦地撑起来,用手指着房门,直瞪瞪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打开门,将照相簿往厅屋里一扔,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我是个贼,可偷的全是些无用的东西啊。”他喃喃地说。

“家里只有你最爱父亲,可是你们为什么要一刀两断呢?”

“就因为他搬走了所有的东西啊。我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妈妈就是因为这个才刺了我一刀,她下手那么狠!简直像要我的命。我真痛啊,并不是腿伤痛,我身上有一处旧伤并发了。”

“让医生看看那处旧伤吧。”

他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出去,然后用被子蒙住头啜泣起来。我走到门口,他又朝我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