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19/29页)
他直起腰来,一只手撑在墙上。
“那么扶我起来吧!”我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喊道。
他还是没有听见我的要求,他的眉毛拧得紧紧的,那面孔和典型的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我怎么能躺在这里呢?”他的口气充满了茫然,“这样一个地方,对我太不合适了。那么,我只好走了,此地不能久留。虽然我今天并没有很多事要干,可总不能老站在肮脏潮湿的楼道里吧,再说我的肺部也不是太好。要是我老站在此地,说不定会忍不住和你一道躺下,那样的话就得洗衣服,我可不愿把时间全花在洗衣服上面。那么,再见!”
他摆摆手下楼去了。
他把我的瞌睡搅得一点都没有了,自己却溜之大吉,我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怨恨。我的体力全部丧失了,我一寸一寸地挪动我的身体,向我的房门靠近。我这种努力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终于到达了我的家门口,可是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开门,更糟糕的是,门口有摊鸡屎,我刚才挪动身体时,大腿正好压在鸡屎上,所以我的裤子那里臭气熏天。
“菊妈妈!”我尖叫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眼前黑黑的。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来人不是菊妈妈,却是鼓鱼,他又朝我蹲下来。
“你真是贪心啊,你的事简直是没完没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我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将我从地上拖起来,往房里走了几步,往床边一扔。
我颤抖着将沾了鸡屎的裤子脱下来,又脱了外衣,躺到被子里去,蒙上头。
“你的小床是一只船。”我听见鼓鱼唱歌一般的声音。“这件事过去多久了?那一天,你父亲约了你去,后来又取消了约会,你心里疑虑重重。有很多人睡在各式各样的床上,可是他们的床不是船,只是一些各式各样的礁石,当海浪到来时,我就开始冥想。从前我也有一只你这样的床,搬家时留在原地了,所以我总爱在你床上躺一躺,旧梦重温嘛。鱼儿靠近船只,就像这样——”
他的一只手向被窝里伸过来,放在我的胸口上,冷冰冰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你对我的感觉不是固定不变的。”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愁苦地点了点头。
“当我离得远远的时候,你对我有种温柔的眷念,那种时候你特别自作多情。”
我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闭上眼睛。他的手退出去了,改为在被子上面摸索着。我虽好奇,还是打不开眼睛。
他还在被子上摸索,他的手隔着被子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一条响尾蛇,时而在我胸口的位置上,时而又溜到我的脚部,簌簌作响,使我心惊肉跳。他为什么还不走呢?现在是我最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像忠诚的卫士一样守候在这里,他打算干什么?我多么想睡觉啊。
我没法入睡,因为鼓鱼索性坐到我胸口上来了。他的两条长腿分开,整个骑在我身上,使我不能顺畅地呼吸。
他在我胸口上用力跃动了几下,就开始做划船的动作。他的双臂每划一下,身子就往后一仰,用力碾压着我。
“我要死了。”我艰难地动着嘴唇说出来。
“什么?”他停了下来,向我的脸凑过来,“你不会死的,三弟,因为父亲还会和你有约会。天哪,你是多么温和啊。你真的会死?”
他又在我身上跃动了几下,我的全身都麻木了。
“我要死了。昨天夜里的事耗尽了我的气力。”
“你会恢复的,你看,外面出太阳了,这不是一种转变吗?又是一天了,多么奇妙啊,不要吝惜你的气力,你是一个留不住东西的人,你身上的一切都会逐渐散落在空气中。”
两滴冰冷的眼泪滚到我的脸颊,然后又流到耳朵根那儿。我再也不想睁开眼了。我听见他在我耳边急促地说:
“三弟,三弟!我根本不爱你,这是为什么呢?”
他匆匆地跑出房间,下了楼,楼下有模糊的鸡叫声传来。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里流出来,弄湿了枕头,我抽抽搭搭的,最后终于睡着了。
九
我脸色苍白地走在街上,迎面碰见鼓鱼。鼓鱼换了一身深绿色的衣服,脸上不似从前那么光鲜了,透出一股疲惫的味道。他一边走一边想心思,弓着背,双臂摆动的幅度很小,他的鞋子上沾满了新鲜的黄泥。他看见我,显出窘迫的样子,而我垂下了眼睛。
“父亲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要下雨了。”他手搭凉棚,担忧地打量着头顶的天空。“你托我的事就要有消息了。”
“我托过你什么事吗?”
“也可能托过,也可能没有,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他的脸一下子显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衰老,目光也暗淡了。
他正要走开去,我着急地抓住他的衣角。
“想起来了,完全想起来了,我是托付过你那件事,你和我谈谈吧。”
“谈?谈什么?”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起来,说:“我要回去洗衣服了。”
自从在招山度过了那个夜晚之后,我觉得我快把父亲忘了,要么就是下意识地不去想他。所有那些与他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以一种新的方式,通过几个身边的人继续着。
母亲却什么都没忘记。每次到她那里,指甲钳是她必定要提到的事,当然她已不去寻找了,可还抱着希望。她与二哥的关系在继续恶化着,有一回她当我的面将玻璃碴子撒在二哥的枕头上,说是要“好好惩罚一下这小子”。当时我又试探性地说起让二哥搬出去独住的事,因为这于双方都会好。我这样说了之后,她的脸变得铁青。她告诉我二哥已藏起了父亲留下的所有东西,包括那把指甲钳,要是他搬走了,这些东西就不会有着落了,所以她永远不会让他搬走的,这样的话,“反正那些东西都会在家里”,总有一天会出来。
当母亲将那顶灰色的假发戴上她的秃头时,我又忍不住开口问她:
“二哥夜里睡得好吗?”
“他?我怎么知道?门关得死死的,连窗子都关紧。夜里我醒来,走到院子里,看着他房里关得死死的那些窗子,不由得十分恨他。他要防备谁,这是不言而喻的。你父亲把他惯坏了,到后来却又一脚踢开他。”
“妈妈,你怎么一点也不理解二哥呢?”
“这都是你父亲的错。谁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高傲,冷漠,把一切都藏起来,包括那把小小的指甲钳。房子里虽然关着窗,灯却是亮的,哼!今天我们不谈你二哥了。我要和你谈谈你楼上那家伙的事,他使你吃尽了苦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