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13/17页)
我明白过来,我只能是一个收买旧钢笔的。即使我用尽全力弄出种种的噪音,或者一天扮演一个角色,不断地变换嗓音,或化妆,或披麻袋,或扮演跛足者,或吞吃生蛇,他们仍然无动于衷,关键是他们根本不大看得见我。他们在蒸气里头忙碌着,洗头呀,砸核桃呀,修脚趾甲呀,捣鼠洞呀,搭阁楼呀什么的,满身大汗。那一次我在冷水里头呆了那么久,引起了老太婆的注意,但她注意的不是我,她对我这个人毫无兴趣,她注意的是我那块怀表,她想骗去送给她妹妹,她千方百计向我证明,怀表一落进水池就彻底毁坏了。不管我冷得发抖,她扼着我的脖子非要我答应放弃怀表不可。“你要它有什么用?你没地方挂,因为你根本没有一个身体。而我,我可以将它好好地挂在脖子上。”她横蛮地说。“他呀,他是一股阴风。”和我结婚的那家伙断然下了结论,“我半夜里伸手往他睡的那边一探,手指立刻冻硬了。床上什么也没有。一个东西在房里飘飘荡荡,大群的灰鸽在地上寻食。”我总是在太阳天改变主意,我认为那种天气于我十分有利。虽然打不开眼皮,虽然尿胀,我兴之所至总有些新想法,总在干着一些事,我干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个角色。我已经好久好久什么也不干了,因为好久以来就不出太阳。现在耳边再没有太阳那种明朗的锐叫,南风也不再轰响,只有鸽子们窸窸窣窣,有猝不及防的陷阱。我被他们遗忘了,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明天天一亮我要把屋顶的瓦捅它个稀巴烂,我还要将走廊里的那匹豹子放出去咬人,这使我自己觉得在扮演一个勇士的角色……
四 母亲的呓语
我走进太阳里面去过一次。那是一天中午午睡醒来,房间里充满了蚕豆花的香味,这香味引来了一对蝴蝶,飞上飞下。我一摸脑袋,它就像报警器一样大放怪声,还射出一种金属的白光。我的儿子大喊大叫,推推搡搡让我上外面去。“外面正出太阳,野兔子在黏土上奔跑,树叶透着鲜味……”他引诱我说。我捂着头走出门,阳光似乎是一条一条的,像蛇一样钻来钻去。我记得我走过了一段石板路,一块一块的石板很烫,鞋底都被烧焦了。只要我抬一抬眼,就看见那座起火的塔。塔很高,顶上面有一个窗子,有一个人在窗台上试验小小的太阳灶,大火烧着了他的衣服。在塔后面,苍穹红通通。我磕磕绊绊地跑起来,我记忆中前面有个小树林。“何必跑,也许是个幻影,林子里那一大群一大群的野兔,随时都有可能绊着你。哼!”儿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瞪着两颗血红的眼珠。我很热,塔还在燃烧,晃动的火舌舔着了我的眉毛。逃跑的确是徒劳的,因为地平线伸展得很远,视野以内全是滚烫的石板。的确有野兔,但全是那种不真实的火红色的兔子,且听不到奔跑的脚步声。现在看得清了,阳光是一条一条的赤色小蛇,动不动就从胯间钻过,蛇头上顶着一团刺目的火光,放眼看去,如满地流星。我的儿子对炎热无动于衷。人家告诉我他每天爬到塔顶去试验太阳灶,但那小子明明不是他。在家里的时候,他总埋怨我的眼珠色彩复杂,“很凶恶似的。”我的眼珠在阳光里究竟会反射出什么颜色来呢?我对这件事想了又想。在我的衣袋里面有一面小镜子,我掏出来一照,看见里面有个很大的E字,黑色的,翻来覆去都是这个字。镜子里怎么会照出E字来呢?但我记得那么清,我照过不下三十次了,只要在太阳里,每次都是那个E。除非在屋里,很阴冷,将镜子摆在桌子上,映出来的才是我那呆板浮肿的脸相。阳光一从我胯下钻过,我总要失落一些东西。有时是一个皮夹,黑色的,有时又是一朵旧扣花。那种情形里我往往随手抓住迎面碰到的一个人汇起报来,我说起话来,就仿佛很流利似的。那人手执钢笔和笔记本,一一记下我所说的,严肃得很,还用手不时挡开阳光,向我提出那种正式公文似的问题:病毒性感冒将引起哪几种并发症?他这一问刺激了我的神经,我变得更兴奋,更健谈,我生怕他听不完我的话就离开,甚至伸手揪住他的胸口,咄咄逼人。那人也并不躲开,只是一刻比一刻变得面容模糊,身体轻飘起来。我明知大事不好,依旧放机枪似的讲话,讲完后抬起头来,只觉得眼珠里满是五颜六色的东西,面部表情大概也是凶神恶煞的,心里又懊恼,又惶惶然。这些人,为什么每次都带得有钢笔和一个记录本,这是一件深奥莫测的事。他们的脸色都很油润,而且都能轻而易举地用一只薄而窄的手掌挡开太阳光,并且都会在感情冲动的关键时刻立即隐退,分明是要摆脱干系。那时他们很谦虚地笑一笑,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摆脱干系这件事也很微妙:他们要摆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干系?又是怎样凭自觉领悟到这种干系的?我努力迎合他们,他们却始终将我看成异己分子。当我在屋里眼光焦躁不安,过于急切地寻找丢失的那些东西时,我的女儿往往重重设防,使我沮丧不已。她或者干脆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说:“我有个朋友做了一个套子把自己套起来,像蚕子的茧似的,一直到最后的日子,连掉下的皮屑都好好的在里面,也不用担心太阳。哪里有遗失这码子事呢,都是寻开心的呢。”直说得我面红耳赤。我出去时总躲着她,小心翼翼,起先我从窗口溜走,后来我连屋也不归了,就沿街溜达。夜很长,很空虚,我非在下一次找人谈谈梧桐树不可,我一定要很灵巧地抓住一个人就谈起来,那株梧桐树很高,很直,在紫红的天空里,叶片哗啦啦哗啦啦地大喊大叫,强调什么似的。只要我提到有棵会喊叫的树,女儿就说是马蜂窝,还说我的眼有问题。从她出生那天起,这颗树就死掉了,我能证实个什么呢?
我打起精神去看过从前的屋子,我是等到深更半夜才出走的。蹚过那些快要干涸的水潭时,腿上巴满了蚂蟥。那地方曾经成了采石场,后来又废弃了,一堆堆码得很高的大石头梦一般矗立在那里,没有月亮,万籁俱寂,我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得双腿发抖。什么东西“咔嚓”一响,原来是只打火机,一个短小的独腿人在这空旷的场地里吸烟,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他就不见了。我推了一推,一堆大石块颓然倒下,山崩地裂似的。
昨夜又看见了那匹骆驼。那时它很高,金光闪闪,我骑上它,在城市的大道上走,飘逸得很。后来到了家,它就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怎么哄也无济于事。“告诉它地上很脏,它把自己的肚皮弄脏了。”儿子一本正经地说。骆驼听见了他的话,果然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在我们窗子外面纹丝不动地站了整整一夜。我和儿子彻夜不安,紧张地小声商量着该用什么来喂它,以及如何处理粪便等等。天一亮,骆驼就动弹起来,先是咬窗棂,然后探进头来看了一看,突然它缩回去,径直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掉了。等我跑出去追赶时,它已经无影无踪了。“你从哪里找到它?”儿子挑衅地、笑嘻嘻地问。“从来就有的东西嘛。”我显出落魄的形容,又开始用手指掏挖墙缝,落下的石灰纷纷掉在儿子的皮鞋上。他厌恶地蹬了蹬鞋面,拉长嗓音“哦——”了一声,说:“那么丢不了的,你放心,它出去散步罢了,跟你在一起它闷得慌吧?”那一向我每天在街上游荡,我暗暗怀着希望,东张西望,紧盯每一个北方口音的家伙,监视他们。儿子反复规劝我骆驼是丢不了的,不要在外面流窜了。“既然是从来就有的东西,怎么丢得了?”还说即使找到了,拿什么来喂的问题还根本没有着落。三女儿却始终望也不望我们,认定我们是在胡编滥造。她对着空中弹了弹手指说:“骆驼?哼!别把人笑坏!去问问别人吧,城里哪来这种货色?你把它拴在窗户下,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是条癞皮狗!我一朝窗外倒脏水,它就逃跑了。你倒说得神乎其神:骆驼!别骗人啦,要遭报应的!”但那千真万确是匹骆驼!绒毛金光灿烂,那么高,我也不知是怎么骑上去的,反正我一发现它,就在它背上了。三女儿是个俗气得要命的人,这种人怎么会相信奇迹呢?当我骑在那东西背上的时候,自己就仿佛趾高气扬似的,我甚至晃荡一条腿,来显示自己无所畏惧。我认为有很多人在观望,观望的人越多,我就越情绪高昂。在傍晚时分,黑色的小鸟若有所思地从我头顶擦过,暮霭灰而蓝,骆驼的脚步轻而软,就仿佛踩在一丛一丛的蘑菇上面,我尖叫起来,我想要别人注意这件事,我的声音回荡在空中。一个汉子蹲在地上砸碎一个瓦罐,对于我的喊叫漠然处之。我定睛一看,街道空空落落,原来并无一人观望。一个老妇探出头来倒了一盆脏水,但她根本没看见我。这里面一定有某种误会,城里的人没见过这种动物,他们不习惯,因为内心的自大又不愿承认,这才装得若无其事的。要是他们终于承认了不容忽视的事实,要是我将骑在骆驼背上的美妙之处公之于众,那将是怎样一番情景呢?然而它是无影无踪了。现在在我女儿看起来,我就仿佛是一堆破布,不过是具有一种爱张扬的性情。所以当时我决定去找它。我有一面铜镜,是姥姥传给我的,姥姥说从镜子里望到底,可以看见一条火龙,我要带上镜子出远门。我记得它来的时候,儿子说:“告诉它地上很脏。”它马上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真是听话的畜牲。我把这个说给三女儿听,三女儿却硬说我在圆梦,因为我十年前就反复说过这件事,当时还作了一种奇怪的手势(说到这里她又将那个手势作给我看),她还记得说话时我背后的墙上出现一个红的火炬,耀人眼目。她这么一说,反把我弄糊涂了,三女儿最了不起的特长就是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让人丧失信心,自暴自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