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15/17页)

我现在记得那件事了:骆驼是从火里面来到我们这里的。当时风沙很大,我根本不能站稳脚跟,大火燃烧到塔顶的时候,底下的一个窗子打开了,它伸出那温驯的头部。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中保留了好久了,所以我骑在它背上游荡,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它的确是自然而然到来的。自从那天早上它失踪之后,我每天都去围着那个黑洞洞的塔转悠,我从敞开的窗户伸进我的头,听见野鸽子在空塔里振翅,那塔成了它们的老巢了。那场大火非常暧昧,居然什么也没烧掉。我询问儿子起火的情况时,他正专心致志地用绳子打好一个活结,将一头套在床头。他叫我将一只脚伸进那活结,然后突然一拴,把我的脚拴住了。“今天晚上,我要把你的两只脚都拴住,免得你踩着了散步的小鹦鹉。你讲的那些奇迹都发生在我们出生前,我们一听到你开口就毛骨悚然。前些天,你还把家里那面镜子拿到外面去摔破,说里面有火苗窜出来。你太野蛮了,那面镜子是我们的传家宝。我看见你绕着这栋房子跑,还用一支粉笔在公共厕所的墙上写下流话,回来后你脸上大放红光,告诉我说,你去过了森林,为找骆驼迷失了方向等等。其实哪里有什么骆驼呢?我当时那样说,不过是迎合你的,而你缠住不放,将几十年前的东西当现实来追求,还要一味疯疯癫癫,把大家都搅得头痛。我告诉你,所谓骆驼,那是一个象征,一个蓝颜色的符号,如果你竟糊涂到要找出它的实体来,那只是一条通向灭亡的道路。”他说完这篇大道理之后马上忘记了我,自顾自地猫着腰打起弹子来,而老母亲的一只脚还被拴在床头呢。

五 我的第一个梦

我梦见一个卵形的广场,地面铺着银色的细砂,极目看去,低矮的黑色房屋虎视眈眈。天上没有太阳,砂子像活物一般发光,我从衣袋里摸出墨镜来戴上,免得眼睛发炎。我并不置身于那个广场。青白色的天庭里有一些秃鹫飞翔,在广场上掠过巨大的、浓黑的阴影,那时银砂就抖动起来,仿佛痛苦的痉挛。眼泪如蜡滴一样凝在我的角膜上。“要起风了,妈妈。”我在场外的某个处所哽咽着说。广场很大,有一道黑沟框住发光的砂子,风沙中有股花岗岩的味儿。砂石的味儿是十分熟悉的,它们往往在半夜弥漫在我的房间里,它们一来,那棵柿子树上就落下来三个柿子:踏!踏!踏!这时候,我记忆中往往出现一个黑洞,如X光底片上肺部的黑洞。我不得不打开窗子,将脖子伸到外面猛吸新鲜空气。我想,要是出太阳,广场周围的房子里会不会走出来许多人?但天空始终是青白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我盲目地说道:“现在是早晨。”我这样说过之后,立刻就听到了模拟的鸡叫声,我知道那是我的一种设想。秃鹫始终在机械地盘旋,鸟们已进入了一种永恒的延续境界,飞翔的速度不快不慢,始终如一。

我做完这个梦之后,心里很害怕。黎明前,一个老头儿在外面扫树上的落叶,是那种阔大的梧桐叶,扫起来很响;一颗耀眼的绿星星从窗前游过,屋里灿然一亮。听见三妹在被子里闷声说了一句:“该死的!”接着就“通通通”地走过去拉上了她房间里的窗帘。她每次做梦后都要拉上窗帘,然后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直抖。

我推开了父亲的房门,发现他根本就没睡,他正坐在围椅上冥思苦想,用赤脚焦躁地擦着地面。“你进来,那里有穿堂风。”他并不回过头来就看见了我,“你要谈你的恐怖,它像小时梦中的黑人,使你的心脏怦怦直跳。你的耐力很差。请看一看这双饱经沧桑的脚,就会什么都明白的。我们都到过那里,我和你母亲,那些秃鹫,就是我们招引来的。一开始我们抱头哭泣过。”

“它们往往半夜里来。”我诉起苦来像个脓包。

“你应该练习在那股味儿里面呼吸,这是可以做到的,你的症结在缺少锻炼。只要不动声色,就会老练起来的。”

原来那个梦并非我的独创,它来自遗传。真的,只要注意观察一下父亲的那双脚,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些房间里,究竟住没住人呢?父亲仍没回过头来,继续说:“你看见了模拟的小矮屋,它们是你想象的产物,因为你并不置身于广场。我们永远只能到达广场的边缘。”

六 我的第二个梦

好像是深夜,我和姨妈一同走入树林里。月光发灰,姨妈脸上有大块的黄斑。她手里提着一只破套鞋,不时弯下腰去捡一点什么装进鞋子里,我用力去看,怎么也看不清她捡了什么放进去。“姨妈,你捡了什么?”“扑克牌”,她举起鞋子抖了一抖,笑起来,“满地这种小玩意儿,眼花缭乱,当你拾起它们来,每一张都好像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我夜夜都来干这勾当,一入迷就像小孩一样又唱又跳。你的母亲,她并不相信有这种事情。我将引导你。”密密的灌木从我们两边分开,或许这是一条路。我的脚从路面上滑过,没有落地,这使我很不习惯,越是用力踩下去,腾空的感觉越是厉害,身子也摇晃起来,窄长的影子如一个踩高跷的家伙。姨妈矮小的身影在树丛中时隐时现,那种胸有成竹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如撞响了一面大钟的余音:“我将引导你。”她在又密又黑的林子里如入无物之境,眼睛能看见散落在地下的扑克牌,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本领。我的母亲也有此种本领,我曾紧紧追随其身后,发现她在漆黑中飞跑进一个渺无人迹的荒废了的采石场,在里面兜了几个圈子,又飞跑回家。同胞姐妹,一举一动都十分相像。“前面有一眼温泉,你看见升腾的热雾没有?一个夏天,温泉周围遍地开放着金针,我们认真地采集,很充实似的。前天夜里我到过泉边,那老头已不认得人啦,我凑近一看,他正在慢慢地嚼食草根,他告诉我,他的两条腿是生长在泥土里面的。”

“广场是不是一个模型?”我心里纠缠着这件事,放心不下。长满金针菜的地方又是姨妈的鬼话,她和母亲半夜带着麻袋出发,是想挖金矿呢。

“那种事是没有结局的。”姨妈竖起一个指头“嘘”了一声,“那边峡谷里出现过一只兔子,红的,你母亲就为这个患了疯病。有一天,我把她带到峡谷那里,指着一块突出的石头告诉她,这就是那所谓兔子。我嚷了好久,才知道她的耳朵坏了。哈,黑桃K。”

她远远地跑在前面,后来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这块地方太黑,我脑子发热,使劲地往前赶,往前赶,踏着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原来姨妈倒在地上睡着了,她枕着破套鞋,胖大的身躯在微光里臃肿可怕。我不敢看她,掉头就跑。我根本跑不动,但我设想我跑出了树林。眼前果然是一大块平地,平地上有幢高楼,许多窗户敞开,灯光刺目。父亲在一个窗口笑嘻嘻地向我招手,他的脸上戴着一部巨大的假胡子,他跳上窗台,引吭高歌,细小的腿子抖得厉害。我东躲西藏,想要隐蔽起来休息我的腿,但灯光如猎人一样追捕我。我又说:“现在是早晨。”于是又听见了模拟的鸡叫,这几乎成了一件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