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14/17页)
三号的半夜听见三轮脚踏车从门口驶过。当时那只病耳正在流脓,怀疑听错了,因而扯掉棉球。脓水淌下来,一下就浸湿了左边的肩膀。“别开灯,惊走了鸽子。”儿子警告我。我看见他那猿猴一样的长臂从空中划过,他在打一套拳,口里咕噜着蜘蛛太猖狂,简直不像话。三轮脚踏车里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短小的独腿人,下巴上长了个大瘤子,他咳嗽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有一次,那辆车是从葡萄架下驶过去的,留下一个极长的影子。搬家是太频繁了,这些烂东烂西,究竟有何等惊人的价值,值得花这大的气力去搬动它们?(我还趁忙乱之机扔掉过一把茶壶),而关于骆驼这种正经大事,竟无人愿意正眼相看。我在马路上的时候,差一点声带都喊破了,定睛一看,只有几个极小的幻影一溜而过,也说不定连幻影都不是,只不过是阳光本身的把戏,远方的行人如木桩般笔直。家中的人津津有味于喂鸽子这种蠢举。鸽子半夜惊叫起来像要勾魂,满地都是它们的粪便,有时还钻进衣柜里,搞那种恐怖袭击。在白天里我问起鸽子的事,大家都正人君子,板着脸矢口否认。鸽子?哪来的鸽子?然后是鄙视的一笑。三女儿吊来的那家伙脚边放着一个大麻袋,里面有什么动物在动弹,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动物,我想装糊涂上去踩一脚,还没等我提起脚,就被儿子推倒在地,他们联成一气了呢。他凑着我的耳朵大声说话,明明以为我聋了:“外面野地里有红兔子,一棵水杉摇摇摆摆,你去,那里于你是适合的。”他认为我在家里过时了,是“破旧的老东西”。我的儿子理解我。他在十二岁那年搞了一面大镜子摆在我的床前,有模有样地告诉我:“妈妈,里面有怎样的一轮红日升起呀!”我明知他说谎还高兴得很,因为他说的都是我心里想的。“这并不是什么欺骗,她年轻的时候脑子里一直爆炸得厉害,留下了致命的疤痕。难道作为后代的我们,倒有理由去捉弄她?谁在黑地里不曾追逐过一片树叶,一条阳光来着?难道为了这个,我们倒忍心去戳穿她最后一丁点儿希望,让她成为一个乞丐吗?妈妈现在软弱得像个婴儿,我们一定得好好待她。”他讲得义愤填膺,眼里噙着一泡泪花,最后他表示要“坚决和老妈妈分忧解愁”“卫护她那残缺的灵魂”。后来三女儿告诉我,是儿子将骆驼“唆使”逃走的,他在天亮时,朝畜牲背上“扔了石块”。这件事我将信将疑,因为她有一种想挑拨的神情。
每到傍晚,三女儿吊来的那家伙就背着麻袋,大模大样冲进来等待天黑。天黑前的这段时间,两口子忙得不得了,他们戴上大口罩,急急忙忙闯到外面去,一下子又一阵风地闯进来,要这么来来回回搞好几次。三女儿性子急,从小有妄想症,不过这种大肆张扬还是第一次。令人气恼的是儿子也有与他们串通之嫌。我决心给他们一个打击。我躲进衣柜,待那家伙来放鸽子,然后我一把捉住小东西,扭断脖子,血淋淋地扔到外面,再回到床上去睡。那两人鬼哭狼嗥地叫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们的眼变成了胡桃,却还大大咧咧地说:“妈,这种鬼天气不怎么适合于栽种蔬菜呀!”我忍住得意的表情答道:“这天是不怎么样,我睡得不死,一直困极了,看见骆驼藏在一个澡堂里面,通夜啃吃地上的水泥。”“有人说,”那家伙气势轩昂地开口了,因为三女儿暗暗给了他一脚,“这麻袋里装的是一种有害健康的动物,这完全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其实这麻袋里装不装得有东西,没人说得准。于是幻想随之而起,流言随之而起,不公正的指责随之而起……”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三女儿命令他“滚蛋”,说他口里有股“臭味”,是“常年吃腐烂东西造成的”。
在我出去找骆驼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妹妹和一个乡下的风水先生跑掉了。那家伙的一边身体是假的,夜里睡觉时我看见他卸下来过,他一边卸一边满不在乎地对我说:“其实只要有半边就完全管用了。”他躺下去,完全像是刀劈开来的一半。“我身上长一种昆虫,它们把另外那半边咬掉了,事情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在逃跑之前,妹妹和我长时间地蹲在厨房谈论走廊里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她赤红着脸告诉我,三十日清早,她打开朝走廊的门,看见一只血淋淋的公鸡在啄食门框的木头,没有头部的尼姑们排成长队鱼贯而过,“满腹心思,从她们的胸脯看得出来。”她边说边拿眼瞟我,惟恐我对她讲的不信任。走廊里的事是发生在一天午夜。我打了一个哈欠推开门,立刻感到是发生事情了。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走廊里却充满了手电光,似乎有人从上面朝地上打手电,这是十分暧昧的。北风在外面尖叫,一个细身子的家伙朝这边走来,“那是你儿子嘛。”妹妹兴奋地扯着我的衣角说道:“我正在指导他锻炼另一种生活方式,注意、注意,别碰倒了他,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当然就连揩屁股也得我来教他,开始时我觉得他简直没有什么希望。”她说话间身上又散发出那种马尿味儿,骨子里头的乡下佬。我并没见到儿子,不错,是有一个人影,不过只晃了几下就不见了,而她,就死抓住这一点,强词夺理,硬说是儿子在搞试验。后来我们停止了争论,不得不关门,因为数不清的野鸽子撞进来了。我说野鸽子是三女儿吊来的那小子饲养的,那小子患了癌症,心头不痛快,想搞点恶作剧来出出气,同时造成一种幻象,仿佛自己担任着中流砥柱的角色似的。“在暮色中,玫瑰花儿开放,野鸽子咕咕叫,你不由得心旷神怡。”妹妹自顾自地说,“有些人,并不具备一种英勇的性格,结果被压垮了,从而产生一种对抗情绪,决心过一种与现实规律背道而驰的、不可理喻的古怪生活,三姑娘的未婚夫便属于这么一种类型,这种人在人群中比比皆是,很容易识别,只要检查一下他们的耳朵和眼睛就可以认出来,所有这类人全是斜视、招风耳、耳垂紫涨。”她说着就要来检查我的耳朵,一把揪住,还用一个发夹在上面戳。“乡巴佬!”我大吼一声,挣脱她的纠缠。招风耳与斜视之间有种很微妙的关系,这给我们的识别工作提供了可靠的依据。至于说到养鸽子,这是一种发泄企图的体现,也就是说,对抗情绪的最后结果,这种结果往往十分精彩。我有一个朋友,他并不养鸽子,而是将房子里的家具搬来搬去的,他病得不轻,一只眼已见不到黑眼珠了。舒张压110是一个分水岭。在乡下,所有这类毛病都将在大自然的风光里获得痊愈。在当时我就应该听出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即逃跑),但是该死的野鸽子飞来飞去,把我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在我扑打这些鸟儿时,妹妹吹出一种奇怪的哨音,使得那些鸟儿全都开始排泄体内的粪便,一刹那间鸽粪就像暴雨一样落下来,满屋臭气腾腾。待我从藏身的薄膜罩子里钻出来时,妹妹早已逃之天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