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19/29页)
“完全是早已酝酿好的阴谋!”他用梭标戳着天花板喊道。
他老婆冷笑着告诉前来探望的人:“完全是蚊子叮成这样。黄泥街毒蚊子到处疯长,开始只不过是脖子痛,现在呀,都从眼珠里烂出来啦。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有谁能证明那个并不存在的人的身份?”
每天夜里,等大家一睡着,他就在房里破口大骂,大喊,说有人把死狗埋在床底下啦,满屋的臭味熏得他要发疯。“别高兴得太早啦,你们!我真是有病?呸!这脖子上的肿瘤是我故意挤出来的,因为看不惯这丑恶的现实!有了这个肿瘤,我倒舒坦得多了。”他把房门踢得一声大响,把全家人惊醒过来,连忙去叫医生,医生来了,来喊门,怎么也喊不醒,鼾打得像雷一样响。
“他这病很深了。”老婆的后脑勺对医生说。
“他这病很深了。”老婆嘲笑的声音留在空空荡荡的房里。
上午,他从窗眼里看见老婆的后脑勺,那后脑勺就像一把大排刷。“他这病很深了。”她正兴致勃勃地跟谁说道,然后是铁皮鞋掌在马路上磕得乱响。他忽然烦闷起来,夜里睡不着,起来捉臭虫,一连提了三个,用力捏死,血溅在被单上。他走过去翻开被单,看见了那些血渍。“谁能证明这个并不存在的人的身份?”他大声地、辩论似地说,记起了那件汗迹斑斑的旧衣裳,衣裳里伸出的汗毛很深的手臂就像霉烂了似的。“他什么也不是!一股流言,一种臆想,他只不过是一种臆想!黄泥街落过死鱼,一年四季落灰,现在又到处生长鬼笔菌,蛾子像蝙蝠那样大,谁又能讲出这其中的道理?自作聪明,想入非非!”他挥出各种有力的手势,“从前有一个自大的家伙,异想天开地到黄泥街来搞调查,他总将眼珠鼓得老大,还吐唾沫,结果怎样?肚子烂穿,不出两年就死啦!谁也用不着鼓眼珠,我们黄泥街人都是些小眼睛,但是我们嗅得出什么事对头,什么事不对头!喂,大家对于垃圾站有什么意见?难道这不是划时代的吗?裞?关于柚子树种在厨房里的试验,你们有什么感想?有一个大的阴谋在酝酿中!”
“他这病不是很深了吗?”老婆又在窗外对谁说,那声音意味深长,就像她本人一样焦焦干干,有棱有角,“半夜起来解手,看见一只火球落在黄泥街。王九婆家里的猪又死了一只,是给人打死,扔在下水道里的。你闻见这臭味了吗?都说这风向在九月份要变了。这几个月呀,刮得人昏头昏脑,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你听,好像是我家老王在打蜥蜴,他总是用梭标在天花板上戳来戳去,那上面都快成蜂窝了!”
“区长怎么会是王四麻,王四麻又怎么会变成一个区长的模样,我想来想去,想了整整一天,怎么也猜不破这个谜。他来的时候我就纳闷了好久:微服私访?这是什么意思?也许他既不是王四麻,又不是区长,竟是一位下来体察民情的要人?”一个女人的声音。
“可能要贴‘伤湿止痛膏’。”王厂长打开抽屉,掏出一沓“伤湿止痛膏”,一连贴了五六张在脖子上,又用劲拍了几下,立刻觉得松动了许多。“说不定真的要去割淋巴。”他想起医生的话,又忐忑不安起来。
窗口伸进宋婆皱巴巴的小头,那眼光在屋里溜了一个圈,压低了喉咙说:“喂,你这病呀,算不了什么。”她停了一停,声音忽然变得又细又焦急:“你试一试看,这不费什么!用蝇子的血搽一搽,哪里痛搽哪里,呃?从前我也得过癌,是搽好的,你不要怕痛。你干吗只穿条裤衩?这风呀,冷起来了……”婆子的牙根上紫红紫红的,像是蝇子的血。
“我要大便啦,臭死人的。”他微笑着说,做出脱裤的样子。
婆子缩下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地走掉了。
“天花板上快成蜂窝啦。”老婆还在外面说,声音焦干崩脆,“夜里总要爬起来戳,戳得满屋子灰,他这病好不了啦!”
那把大排刷又出现在窗眼里,威胁地招来招去。
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窃窃私语。一股风在房里游荡了一圈,搅起满屋子臊味儿。
“满屋子死人味儿,这风是从坟山里刮来的吗?”王厂长大声说,弯下腰拿起尿壶,让那尿哗哗地倒下去。
窃窃私语立刻停止了。
“好不了啦!这种病!”焦干崩脆的声音在街上响起来,铁皮鞋掌像踩在烂瓦渣上面。
脖子又痛起来。“早该去买磺胺眼药水,宋婆是一只猪投的胎,街上到处都是屎。”
马路上有两匹瘦狗在粪堆里滚来滚去。
“买十支磺胺眼药水。”他在长春药店的柜台上说。
“你有痔疮吗?”那个尸布样白的小伙子兴奋起来,用软绵绵的狭长的手掌遮住嘴巴,凑过来悄悄地说:“干吗不买‘斑马牌’眼药水?这一向黄泥街发痔疮病,大家都用‘斑马牌’眼药水洗,都说很灵。张灭资小屋上的仙人掌被臭气熏死了,你看见了没有?现在满屋都是屎,这些人真粗野。”他嘴里有一股霉豆渣的味儿。
“十支磺胺眼药水。”
“法师一来,就坐在邮局门口的石阶上。我从那里过,亲眼看见五条蜈蚣从石缝里爬出来。法师一敲鞋底,电报员的肚子里就咕咕地冒出泡泡来。”小伙子用十个指头插进头发里使劲抓,抓下许多头皮,纷纷扬扬掉在柜台上。他叹了口气,又说:“这条街真怪,我在这里站了十年柜台了,老是听见什么在地底下挖得吭吭地响,从来也没有停止过。有时候我觉得是在厕所那边挖,有时候我又觉得就在那边那个药柜子底下挖,夜里我一旦被这吭吭的声音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在药店里睡觉,总要放两个酒瓶子在门背后,万一谁闯进来,酒瓶子就会发出响声。我这样做已经有十年了,谁也没闯进来过。虽是这样,我还是放酒瓶子,以防万一。谁料得到呢?也许就由于一次疏忽……我的家是在乡下,那里有一株葡萄藤,太阳就像一颗熟透了的金樱子……”他说着说着,伏在柜台上打起鼾来了。
六
那天夜里没月亮,星星也没有。齐婆站在垃圾堆里,看见办公楼窗口的帘子被风鼓着,像是一只黑幽幽的怪鸟在那里飞上飞下。城里的大钟敲了两点,垃圾堆里有人在哼哼。齐婆用煤耙子照准发出声音的地方猛挖下去。“哎哟。”那人哼了出来。但是那人不是在垃圾堆里,却是在办公楼的墙上贴着呢。
“老同学,你挖什么?”声音有些抱怨,原来是区长。区长原来没走?区长怎么会是王四麻,王四麻又是如何变了区长的呢?从前有个卖肉的屠夫,装成阔人到黄泥街来做客。他坐在那家人家,背上老是流出猪油来,不到半点钟,全湿透了,油腻腻、臭烘烘的,真丢脸。齐婆临睡前还在想这个王四麻问题,翻来覆去地想,背上都出了汗了。后来她又起来到厨房打了一阵蟑螂才睡下去,脑袋一触枕头就听见老鼠啃她的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