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21/29页)
“袁四老婆当街架了一块门板,和那什么区长两人趴在门板上晒屁股。”
“屋顶穿了倒也并不怎么坏,不然总是落蝇子下来,我都提了四五笼了,都是草里长出来的。我不知不觉的总把这些迹象与王子光案件联系起来,弄得神经十分紧张。”
“王翠霞也是个婊子种,一眼就能看出。”
“屋顶落下的时候,我正在做一个梦,梦见一棵大葵花,许多蝇子在上面嗅。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来想去想不出。”
“我算了一算,黄泥街的婊子竟有七八个!怎么这样多?”
“花盘呀,有脸盆那么大,我刚要伸手去摘,蝇子就拢来了,多得不得了!”
“什么文化学习班,应该办一个婊子学习班。”
“喂,你讲一讲看,我那个梦究竟是什么兆头?”
“我现在不敢上街了,一上街就碰见婊子,晦气!”
“我还是睡的好,这屋里有股什么味儿?”
“婊子问题扰得我心情很不好。”
宋婆打了好久的呼噜,那男人还在想着婊子的事,气哼哼地睡不着。
夜里黄泥街烂掉了十多家屋顶。
天蒙蒙亮的时候,从烂草里钻出一些人,哆哆嗦嗦地靠墙根站定,大声打起喷嚏来。
一条像狗又不像狗的东西从街上笔直穿过去。
“剃头啦……”声音在遥远的什么处所模糊地响起,听去又像是真的,又像是幻觉。
厕所边上的齐二狗在磨剪刀,沙沙沙的声音在矇眬的曙色中传得极远。
齐婆蓬着头闪现在路旁,目光炯炯地盯着一个什么地方——她又在垃圾堆里翻腾了半夜,想找一具婴孩尸体。
“啊——啊——”胡三老头用力打出一个哈欠,蒙头蒙脑地走进厕所。
“没有了屋顶,冷得不得了,像住在一个洞里。”
“风叫个不停,像住在峭壁上。”
“一觉醒来上面光敞敞的,星子看去那么扎眼,我还以为是睡在墓地里呢。”
“没有屋顶的房子住不得了,没遮没拦的,会有横祸飞来的。我一夜没合眼,总在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砸下来?”
“落屋顶的那一刻呀,铺天盖地!我想着世界的末日到了,准备躲到床底下去。后来我和我老婆用力拱了好久才从烂草里拱出来,整个房里变得像猪圈一样臭!”
“黄泥街的婊子问题没法解决。”宋婆男人趿着鞋走出门来,向着墙边这些人大声说,边说边作鬼脸,还打了一些臭烘烘的屁。
张灭资的小屋塌下去了,是被水浸透一点点塌下去的。黄绿的粪水渗过泥墙根慢慢淌到街上。王厂长拄着拐棍路过,揉着脖子,一连说了十多个“惨”,说过之后,转身走进饮食店买了八个肉包子,一口气全吃下去,一屁股坐在桌旁打起瞌睡来了。矇眬中看见来了一支长长的奔丧队伍,他一步跨过去,叉腰喊道:“同志们!今天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日子!你们好好地回忆一下吧……”有谁推了他一把,他生气地跳起来大声质问:“对垃圾站执不同意见的是谁?瘟狗的问题难道不是一颗信号弹吗?”
“王四麻巴在S办公楼的墙上。”营业员懒洋洋地回答,说完就打起哈欠来了。他当着王厂长的面挖了好久的鼻孔,他像挖出些什么揉到面里面去了。“那墙上夜里长出了一些黑翅膀,不知你注意没有。这条街一到夜里就扭来扭去的,简直像条蛇。我时常醒来全身冰凉。我坐在窗前的小凳上,从窗缝里窥视着,看这条街如何扭来扭去……”
“脏猪。”王厂长突然说,打出一个饱嗝,走出门去。那一整天他的胃里一直难受得很,总觉塞了一大块脏抹布在里面,一打嗝就泛上来一股油臭。“已经搽了一抽屉磺胺眼药水啦。”他向老郁诉苦。
“这病怎么能好?好不了的!”老婆发出一声怪笑。
屋顶烂完以后,胡三老头睡在烂草上做了大半夜稀奇古怪的梦,这一回的梦里有许多腊鱼和腊肉,都是腐烂了的,有一股甜味儿。醒来的时候,他看见几条蜈蚣巴在发霉的墙上,每一条都有手指头那么粗。昨天掏垃圾的时候吸多了灰,鼻子和喉咙里面又干又痒。他一直想咳,闷闷地咳不畅快,现在看见蜈蚣,心里一急想喊,猛地一下就咳出来了。咳出来的是一团粉红的东西,凑近细细一看,里面是许多条蠕动的小虫子。“这屋顶就和人一样,慢慢从里面烂掉,烂完了就变成虫子。世上不管什么都是烂得掉的,铁也好,铜也好,完了都变虫子。造反派还有没有希望?”
女儿叉着腰站在屋顶下,显得很高兴。
“没有了屋顶,你可以到养老院去了。”她兴冲冲地说,撮着发黑的大嘴喝稀饭,油腻腻的头发顺势落在稀饭里。她每次喝稀饭总让头发落在稀饭里,一抬头又巴在衣襟上,弄得一身都是稀饭,湿漉漉的。“黄泥街有几个人活八十多岁的呀?简直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干吗一定要活八十多岁?说穿了其实不过就是一种作对的思想罢了。”她撇了撇嘴,打了一个饱嗝。
“屋顶掉下来,怎么天花板都抵挡不住?”胡三老头迷迷糊糊地想,“也许天花板也早就朽坏了?难怪总是长出蘑菇呀,蝇子呀的,里面早就烂完了。”
他慢慢地踱到街上,用力睁开眼,看见那太阳,那蒙灰的黄天。空中朦朦胧胧,就像有雾似的。那团赤红的火球停在树杈上,比天上的太阳亮得多。他不敢望,一望太阳穴就胀得不行。
“黄泥街有没有迫害案?”声音从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
啊?!
记忆的弦一下子被挑动了,胡三老头微闭着棕黄色的老眼,极快极快地说:“埋过一只女人的手臂,就在那边墙根,我亲眼看见了。有血从屋檐上滴下来。那火球总是停在窗棂上,是什么人想要谋害?看哪,火球正在那根树桠上!当心你的眼珠!我在饭里吃出过蜈蚣和蜘蛛,我能抗毒,请当场来试验!这几天总是落灰,从前落过许多好东西……”他说着,后来眼睁开,吃了一惊。原来并没人听他讲,原来只是做了一个梦。白天怎么也做起梦来了?他记起近来他有好几次都是这样做梦的,有时是在太阳里,有时是在屙屎的时候,梦说来就来了,那时就总是要讲,总是要讲……
“你的痰里有那么多的蛆,难怪近来屋里蝇子这样密。”女儿从窗眼里探出头来,挤眉弄眼地说,说完就哧哧地笑出了声。“现在没有屋顶了,我明天就到养老院去交申请,让你住进去。”
屋顶没穿的时候,天花板缝里落下过许多小东西,嚓嚓嚓地掉在帐顶上,有厚厚的一层。他时常观察那些小东西在帐顶上挣扎,扑打,把帐子弄得晃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