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22/29页)
“你肺里面长蛆,这是有传染性的。”她似笑非笑地紧盯他。
“天花板是从一个洞烂起的。”他糊里糊涂地回答,看见数不清的蜉蝣从窗口飞进来。
二
S办公楼的墙上巴着十几只大蝙蝠,肚子里面胀鼓鼓的全是血。齐婆半夜去倒垃圾的时候,看见那些大蝙蝠就像挂在墙上的十几面黑旗。风吹着,什么东西蓦地一声尖叫,又凄凉,又阴森。
“有一种声音喊我‘老同学’,”她说,“那声音有点奇怪,又像是人的,又像是什么别的东西的。待细细一听,声音又没有了。我想是一只蝙蝠在叫。原来王四麻是一只蝙蝠?好久以来我一直搞不清,王四麻怎么能巴在墙上?那时我一点都没想到,巴在墙上的当然就是蝙蝠!”
“那王四麻怎么又是区长呢?”袁四老婆着急地问,“区长又是怎么变成蝙蝠的?区长不明明是一个人吗?你是想奚落我吧?对不对?哎呀呀,实在是越搞越糊涂。我明明把他绑在我身上了,当时没有灯,很黑,他叽哩咕噜地在讲些什么,究竟讲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一定是一些很深奥的问题。我想准是有一种思想扰得他怪难受、怪烦躁的。他一身滚热、湿透了,真可怜。昨天我听人说,王四麻是张灭资!你不要告诉人。”
“从前有个卖肉的到黄泥街来,猪油从背心流出来。有一种舆论说张灭资的小屋是让粪水泡垮的。我干吗每天半夜起来?奸细问题扰得我睡不着呀,我老是想发现一点线索。”
S办公楼底下聚集了许多人,都戴着草帽,默默地对着那堵墙。墙是灰色的,因为从窗口倒水,每个窗下的墙壁都有一大片溜溜滑滑的污迹。
风向已经变了,那是西风,里面夹着浓黑的灰土。黑灰就像暴雨一样落下来,风里有股腥气。
谁也看不清墙上有没有蝙蝠。火葬场那边的哭声被风刮过来,哽哽咽咽。有一只鸟在屋檐的破洞里怪叫。
“第二个窗口里伸出一只黑翅膀。”宋婆在人堆里弓着背对一个绰号叫“形势好”的女人说,那女人只有一边脸,另一边被什么东西削去了。
“王四麻案件真相大白。”齐二狗突然一惊,“铁门上的乌鸦有动静。”
“啊?”
“听说每家的墙根都埋着十来只老鼠。”
“剃头的昨天夜里叫得特别吓人,就像藏在屋里一个什么角上。我把头用被单蒙得紧紧的,声音还是透过来。这年头叫人发疯!”
“王厂长说墙上的蝙蝠和遗留问题有关。”
“蝙蝠问题是一颗信号弹!”
齐婆用两手做成一个喇叭高喊:“警惕奸细!警惕奸细!”喊到“形势好”面前,突然愣住了,原来那女人光着屁股蹲在地上,从一个木盆里捞出衣服来搓洗。
那天半夜,老郁被一阵骚动弄醒了。“啪啪嗒!啪啪……”许多东西撞在窗户上、门板上。“蝙蝠。”他想起来了,浑身不舒服,一伸脚触到冰凉的被头也吓一大跳。
“要不要睡到床底下去……”老婆迷迷糊糊地说,肥胖的身子压得床板吱吱作响,折腾了老半天,打了几个嗝,又睡着了。
“噗!”一只什么东西掉进来了。他开灯一看,果然又是蝙蝠,在地上扑打着,转动着。小小的丑恶的头。他起了身,用皮靴猛地踏住,小东西吱地一叫,不动了。他又用脚后跟用力捣了一阵。
“扔到马桶里浸死吧。”老婆醒来说。
“外面蝙蝠真多,”他干完了伸一伸腰,“像是要咬烂窗子。”
“委员会的事上面表了态没有?先前你白等了那么久,什么也没有!有人放出空气来,说黄泥街没有迫害案……为什么?S厕所的墙上都爬满蜗牛啦,怎么一回事呀?要是那回你不带头打蛾子,也不会长出这么多的东西来。现在什么事都好像不对头了。碗柜里躲着一只蝎子呢,你清没清理呀?”她又是打嗝,又是叹气,心烦得没法睡着了。
“我想屋檐下一定有一个蝙蝠窝,白天我搭梯子在那里找了好久。他们说这种蝙蝠专门吸人血,我一睡着就老是觉得脖子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满脑袋发麻,是不是有蝙蝠在这屋里藏着?”他边说边用棍子到处拨弄,弄得满屋子灰雾。
“我早就看出来都是白搞。那蝙蝠死了没有呀?这年头的事你没法搞清。昨天有人又看见了两朵鬼火,你千万别去钩!我干吗老梦见蜗牛?一梦见蜗牛,胃里总是慌得很。把那冷包子拿一个给我吃。”
“屋檐上挂着蝙蝠,风一吹,像帘子一样飘。我寻思了好久,现在慢慢地悟出来:区长是一名逃犯!请想一想,微服私访。那一回他来找我要眼药水,他蒙着的那只坏眼从纱布缝里阴森森地盯着我,很长的鼻毛从他鼻孔里钻出来,正像猫的胡子,我一看那副样子牙齿就磕碰起来。当时他问我什么地方不舒服,我说是痔疮……齐二狗的厨房塌了,挖出一大窝白蚁,现在一刮风我就担心。谁??”
“你说我不能吞蜈蚣?”胡三老头用一根粗大的木棒咚咚地敲着窗棂,脸色严峻地盯着他。
“你女儿正在帮你联系进养老院的事。”
“不要耍花招,我是问你这件事,有人听见你说我不能吞蜈蚣,请问你有什么证据?我早就看出来你对我有一种嫉妒狂,看见我的成功,你眼红得要死。每当我仗着自身的本事稍出风头,你就造谣诽谤,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请当场来试验!”他用力一砸,一块玻璃哐啷一声落下来,又一砸,一块玻璃又落下来。
“进了养老院就不许乱跑出来。”老郁边说边上了阁楼。
“请用五条蜈蚣来试验!立刻来!十条也行!有多少吞多少!”他在楼下用木棒戳着天花板叫嚣道,“我马上给你铁的证据!临阵逃脱的是小狗!”
阁楼上面悬满了蝙蝠,整整齐齐地挂着。那时他认为这些蝙蝠是从灰堆里长出来的——阁楼里有好几个灰堆。他查看了一阵,操起一把旧扫帚猛扑起来,打得它们四处飞窜。有几只掉在地上的被他一脚踏死了,还有一只受伤的,挣扎着想爬到一个烂桶下面去。他找了一把修鞋的钻子,一下从小东西那毛茸茸的背上钻下去,将它钉在地板上。当时它那细小的眼珠像要暴出眼眶一样。他看了看窗外,那蝙蝠群将夕阳完全挡住,天一下子就黑了。“那眼珠就和人的一模一样。”他想。阁楼上的灰一股一股地钻进鼻孔,弄得他直想打喷嚏。
“沙、沙、沙……”是齐二狗在磨刀。
“磺胺眼药水把他完全治好啦。”铁皮鞋掌从马路上一路响过去,窗眼里闪过扭动的瘦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