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第7/10页)

虽然黑蒙蒙的,虽然不能大踏步地前进,我还是开路了。我在脑子里想着爹爹的事,我记起出门前我听到他在厨房里对母亲说:“永植这小子,天生是个贼种。”他的口气咬牙切齿的,大概永植又偷了厨房里的什么东西吃了。我哪些地方对不起爹爹呢?我干活躲懒,这地方的人都这样,因为吃不饱嘛。爹爹也并没有因为这事骂过我啊。那么,是因为我没有早一些提出来同齐四爷去猴山?我是提了的,他不答应我去嘛。他既然不答应,也不应该怪我嘛。现在他将我晾在半途,不关我的事了。这个齐四爷实在是怪得很。

至于找不找得到猴山,我是没有把握的。我这样走下去,总会走到马路的尽头的。但如果天还是不亮呢?如果碰不到人呢?如果碰到了人也还是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呢?如果碰到的是一个熟人,他是母亲派出来抓我回去的呢?如果……我愿意多提出些问题塞满脑袋,这样就不害怕了。要不,这空空洞洞的脚步声真是令人发疯啊。如果永植在这里,他一个人掌握了猴山的秘密呢?刚才在那屋子里,我在梦中听见他说:“我可是牺牲了一条腿才获取这些事的底细的。”

“永植,永植,”我对着空中说,“如果你一个人到了猴山,可不要把我丢在这半路上啊。你应该给我一点信号。”

有一辆独轮车远远地过来了,轮子发出的声音像婴儿的哭泣一样。到了我面前,这辆车竟然停了下来。

“大爷,您能告诉我猴山离这儿还有多远吗?”

“傻瓜,下了马路就是。”回答我的竟然是一个稚嫩的声音。

他老模老样地坐在独轮车的车辕上,对我说:

“你这个家伙,过来。”

我走过去。

“你刚才骂谁?”他一边点燃烟斗一边说。

我在火光里看到一张光溜溜的孩童脸,不会超过十三岁,因为我不回答,他又提高了嗓门:

“你一直在骂!我都听见了!你骂谁?”

“我、我不知道。也许是永植吧?是吗?”我为他的气势所压倒了。

“他比你好一百倍!你跑了来找猴山,你知道猴山是什么样的吗?就是那些长着乱草的石头山,像墙壁一样陡直,没有谁爬得上去!那上头也没有猴,倒是有一些鹰在那里筑了巢。喏,东边就有一座。”

他将下巴往右边一扬,我顺着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原来你认识永植啊。”我讨好地对他说,“你说说看,是不是快天亮了?”

也许,我急于想从他口中套出点情况来。

“我们这里是乌县,根本就不会天亮的。原来没人告诉过你啊?”

他的口气有点幸灾乐祸。

“上山的事,就不要考虑了吧。你看这墨墨黑黑的,怎么上山。你又不是永植,你要是他的话还可以考虑。”

“永植只有一条腿,怎么会比我还灵活呢?”

“你就是有十条腿,也上不了这些猴山!”

他突然生气了,推着他的独轮车就走。

事情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吗?齐四爷骗了我吗?也许从前是有猴山的,现在已经变成荒山了?要知道连永植都相信这个啊,他可是什么都不相信的。我摸索着想下马路,我用脚往下探,探到那些溜溜滑滑的青石板,但却不知道哪里有阶梯。我又换了好几个地方,情形还是如此。我记得乌县这一段的马路特别高,我和齐四爷走下去都要走好久,如果我就这样从铺着青石板的斜坡滚下去,恐怕一下子就没命了。在这种墨黑的夜里,齐四爷凭着记忆就可以轻易地找到下去的阶梯,可见他对这条马路有多么熟悉。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办。又有一辆独轮车过来了,还是发出婴儿的哭声。我打算问问这个人。

“你这个倒霉鬼,还没死心啊?”

原来是那个小孩又回来了。

“每一年,都有十几个人从这里滚下去,砸破了脑袋,这里是鬼门关呢。”

他发出阴森的笑声,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不像一个小孩了。

“你到底是谁?”我问他。

“那一年你到地里去挖红薯,山路边有个人被猎人设下的陷阱里的铁夹夹住了脚,你还记得吗?那个人就是我。”

我当然记得那回事。我去挖红薯,突然下起暴雨来,我身上湿透了,心里很烦,扔下工具往山下跑。然后就看见那个花白胡须的老头。老头的样子很可怕,满嘴都是血,坐在路边动弹不得。他凶狠地盯着我。我起先踌躇了一下,接着立刻往山下奔去,头也不敢回。

“那是一个老头,怎么会是你呢?”

“你看看我,我是一个老头还是一个小孩?”

我朝他看,但什么也看不见。天太黑了。说不定他真是一个老头,可我刚才看见的却是一个小孩。我就伸出手去摸他的手,可他用力甩脱了我。

“你要干什么?”

“你的手不像老头的手啊。”

“像你这样以貌取人的家伙,我碰见过好几个!”

“你告诉我从哪里可以下去,好吗?”

“我说过了,你就是有十条腿也到不了猴山!”

他推着独轮车又走远了。

我忽然想到,也许他也同齐四爷一样,终日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他们两个人都对我不满,是不是在暗示我,要我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呢?我要下马路,我不下去,就永远到不了猴山。我又用脚沿着陡坡往下探,探一下又换一个地方,弄得满头大汗,还是一无所获。到处都是这一式的溜溜滑滑,到处都没有下去的出口。

“我是你的舅爷三永!你这忘恩负义的小鬼!”

那人在远处向我喊话,他似乎又推着车过来了,他为什么总不走远,总不离开我呢?是为了看护我吗?我没有舅爷,原来有一个,后来死了,死得特别丢人,是同别人家妻子私通,被人扔到粪坑里淹死的。但他不叫三永,他叫矮秀。

他又过来了,他凑上前来问我:

“你知道我车上是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猜得出呢?是你爹爹坐在这里呢。你过来,来摸一摸他,他喝醉了。”

他拽着我的手往那黑影上贴去。

“三永,你又在搞什么名堂?由他去嘛。”

果然是爹爹的声音。但爹爹似乎不想理我。他说“由他去嘛”。看来他早知道我在这里。我心乱如麻,又记起齐四爷说我对不起爹爹的话。

“爹爹,您怎么也来了?”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我就不能来吗?我总是在这条路上的。这里,风景好啊。”

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好像患了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