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第8/10页)

“爹爹,我要去猴山呢。”

“好,有这个决心是好事。”他干巴巴地说。

“可是这里下不去,我怎么到得了山上呢?”

“这小子,学会想问题了,好!”

“我应该从哪里下去呢,爹爹?”

“这种事,你不能来问我。你在家里就那么懒惰,现在还没改。”

那个三永过来推车,他们又一块离开了。三永还边走边对我说:“我早告诉你了,十条腿也不行。”

现在我真是郁闷。大家都在关注我,可又都丢下我不管,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这里是不是乌县呢?如果不是乌县,即使我下了马路,也会找不到猴山啊。这个三永舅爷不是说“十条腿也不行”吗?我干脆坐下来等,等三永舅爷和爹爹再一次回来,那时我就要提出同他们一块回家去,反正也去不成猴山了嘛。

在我来的路上,紧靠马路的洼地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似乎火是燃烧在那些茅屋顶上,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人在喊叫。那里有点像我和齐四爷待过的地方。我想起爹爹责备我懒惰的话。现在齐四爷有可能遭难了,按照我偷懒的习惯,我应该装作不知道才好。可是爹爹责备我,是希望我改掉我的坏习惯吗?

我抬起脚来往回走,走了好久,才到达起火的地点。原来真是我和齐四爷待过的地方!我一下子就找到了青石板的阶梯。到处都是烟,下面洼地里的那一排房子都已经烧塌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我越往下走,那股臭味就越浓,但是洼地里静悄悄的,大概一个人都没有。我用衣袖擦着被烟熏出的眼泪,想要看清下面的情况。火势已经越来越小了,有一瞬间,我似乎见到一匹马在跑,那是一匹丑陋的马,身上没有毛。待我要睁着眼看清楚时,马又不见了,空空的水泥坪上除了烟,什么都没有。

“齐四爷!齐四爷啊!”

我叫喊着跑进没有了屋顶和窗子的小屋。大概因为没有东西可烧,屋子里的烟已经不那么浓了。齐四爷就躺在我脚下,此刻他正慢慢地坐起来。我看不清,但我知道是他。和我一样,他背上还背着干粮袋呢。

“你受伤了吗,齐四爷?”

“我?没有。这算什么,比这还……”他猛地咳起来。

我蹲下去帮他捶背。

“你,你怎么又来了?你来了好,我们可以回家了。”他说。

“可是我们还没去猴山呢。”

“你这个傻小孩,这下你对得起你爹爹了。”

“齐四爷,着火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跑出去呢?”

“跑?往哪里跑?到处都是火嘛。你看窗口那里。”

“窗口”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了一个方洞,三匹没有毛的马挤在那里,外面的零星火焰不时照亮它们那难看的头部。其中有一匹似乎在流泪,大约是被烟熏的。我感到齐四爷很惊恐,因为他正往墙角爬去,好像要藏起来一样。

“不过是三匹母马。”我低声说。

“你以为那是马啊。”他的声音比我更低,“但愿我能和你一起回家。那一年,就是它,就是它……”

他说不下去了,要咳,只好死死忍住,简直憋得要疯了一样。

我一回头,看见那匹流泪的马将前身跨在了窗台上,它似乎想跳到屋子里头来,它的两个同伴被它挤得一动都不能动。

我走近窗口,轻轻地抚摸它。我感到它那没有毛的皮在我手掌里像缎子一样柔软,这种感觉很怪异。我将脸颊贴近它的脸,它的眼泪就流到我的脸上。就着闪耀的火光,我看见那不是眼泪,是暗红色的血。现在它乖乖地蹲在窗台上了,血还在不断流出来。我想,它该不会死吧?齐四爷怎么害怕这样一匹病马呢?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恩怨呢?我正在想着这些疑惑的事,忽然啪嗒一声,母马掉下去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正在垂死挣扎。其他两匹马蹲在它身旁,惊恐地看着生命从它身上消退。我看见它的口里也在往外冒血沫。

在窗口的对面有一根很粗的拴马的木桩,它燃烧发出的火光照亮了这个场景。但是现在,木桩已经烧完了,四周又归于黑暗。那两匹马幽灵一般在周围走动,大概舍不得扔下自己的同伴。

“它死了吗?”齐四爷在黑角落里高声问道,声音之大让我吃了一惊。

“它到底还是死了。我看见它故意往火堆里钻呢。现在我可以回去了。不过账迟早还要算的,另外那两个家伙还在嘛。”

“齐四爷得罪了这些马啊?”

“我早告诉你了它们不是马!你这个小家伙是势利眼,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可以走了吗?”

“现在还不行,它们还在院子里。你听,它们在啃石头,一定饿疯了。你把我这一袋干粮扔到院子里去吧。”

我拿着干粮袋出去,外面烟还相当浓,我的眼睛受不了,于是将干粮扔在地上就跑回屋里。我听到身后马蹄嘚嘚地响着。

当我回到屋里时,齐四爷已经不见了。我想了想,断定他已在回家的路上了。那么,我也只好回去了。

我又一次爬上青石板的阶梯。我看见那两匹瘦马在零星火光的照耀下时隐时现,整个院子,包括那边的水泥坪给我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我从前一定到过马路旁的这些地方,只不过后来忘记了。我的脚跨进马路时,我并没有打算说话,但我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永植,你也回家了吗?”

我说出这句话后吓了一跳。然而永植果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他的腿也好好的。他说:

“敏菊啊,这一趟旅行你受苦了。”

“那么你看见猴山了吗?”我问。

“啊,你还惦记这事呀。我总算搞清了,有人告诉了我。猴山嘛,是一个梦,齐四爷梦见它,你爹爹也梦见它,这些个夜里——我们出发以来就总是夜里——我也梦见了它。它是什么样子呢?让我告诉你吧:它是座荒山,里头有野鸡,我带着猎枪去打它们,好几次我都打中了。可是没有用,被我打中的野鸡都不见了,无论你怎么找都找不到。这种山啊,什么东西它都吞到肚子里去。因为在梦里找不到野鸡,我就不愿醒来,想将那梦接着做下去。”

永植沉默了。他在路边坐下,好像累坏了。

“永植啊,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你先走吧。我没脸见人。一回家就天亮了,我害怕招人耻笑。还是这墨墨黑黑的好,我都习惯了。我刚才碰见你爹爹,我喊他他不回答,我就知道他在梦到猴山。梦到猴山的时候,人就不怕别人耻笑了。”

我朝马路下边看去,我又看到了那两匹马,马蹄嘚嘚,它们在水泥坪那里跑圈子呢。田野里的草垛烧燃了,它俩在火光里显得十分英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