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第9/10页)
“那我先走了啊。”
“你走吧,你可以早点回家,反正你对那事又不知情。我嘛,可不同了。我只能半夜里钻后门。现在我要靠着这棵树睡一下。”
我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加快脚步。我来的时候,这条路上的独轮车如千军万马,现在他们都到了猴山了吧。从我记事起,我就看见这条马路上车来车往,太阳亮堂堂,阳光下繁忙又喧闹。现在却是墨墨黑黑,空空荡荡。我们住在偏僻的乡下,是谁修了这样一条马路呢?都说这条大路通到乌县,可是我,不能确证我碰见过乌县的人。我听母亲说过,是外县的人修了这条马路。马路本来不从我们村穿过,因为修到我们邻村那边时,一座小山突然崩塌挡住了道,这才绕到我们村来的。母亲还说马路竣工典礼那一天,邻村那些戴黑袖章的人将一条路堵得严严实实。那是一个大村,有上万人,山崩埋掉了两千多人。小时候,我认为这条路很险恶,从来不敢走得太远,最多就走到齐四爷家。
每次我偷懒,妈妈就骂我说:“你的脑袋里头黑得同那条马路一样。”那时我很不理解她的话,马路明明是亮堂堂的,怎么说黑呢?看来妈妈也是早就通晓这里头的奥秘的。
我在一棵大树底下蹲下来大便,我大便的时候听见远处有人在吆喝。我大便完了继续赶路时,就想起了邻村的那些孤儿。那里叫板村,板村的孤儿没有固定的居所,他们散落在草垛里、桥洞里,甚至树洞里。这些人劫后余生胆大包天,他们什么都偷。如果你在地头睡着了,他们就偷走你的鞋子。我们出发时齐四爷嘱咐过我,说之所以要夜里走,是为了避开那些孤儿。他要我不要弄出响声。“那些家伙全在洼地里蹲着。他们一下子就会看出来你我不是鬼魂。”
吆喝声渐渐近了,声音是乡音,那么我已经出了乌县了?
“你来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等了这么些年你还是来了。”
那人站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却不走拢来。
“这样一个夜半时分,你站在一个这样空空旷旷的地方,稍有闪失的话,你可就回不去了啊。”
“您知道去猴山的路怎么走吗?”我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怎么不知道,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人要去的。我们不把那条路告诉别人。我们等你来,知道你会问起那条路的事。我们不告诉你。”
“你们等我来干什么呢?”
“等你来问那条路啊。”
他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好像认为这种简单的问题我都不懂,真是太傻了。
我朝他走近几步,他就后退几步,很警惕的样子。我听出来他的身后还有一些人,我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些人影。
“你们是孤儿吗?你们不会杀我吧?”
那人笑起来,后面的那些人也笑起来,他们笑得我心惊肉跳。他笑完了,就问我:
“你见过那些母马了,对吧?”
“是啊。”
“那是我们在坟地里养着的,没有草的时候也吃尸体呢。你看多么有趣。”
后面那些人逼尖了喉咙喊道:
“你看多么有趣啊!”
在人群当中响起嘚嘚的马蹄声,难道那些马上来了吗?我转身继续往回家的路上走,我要躲开这些可怕的人。
“你啊,连亲戚都不认了吗?我是矮秀呢。”那人在我身后刺耳地说。
“我同孤儿们在一起,过得很好,我们就等你来呢。你总算来了,我们这就放心啦。先前啊,大家猜来猜去的,不知道你来不来。我同这些孤儿一起,夜夜推着独轮车在马路上走,推过来推过去的,心里寂寞得很呢。”
他跟我走了一阵,觉得没趣,就不跟了。
我并不怕矮秀,他毕竟是我的亲戚。可是他为什么会同孤儿们搅和到一块去了呢?齐四爷告诉过我,说夜里游荡的孤儿全是已经死了的人。我想,即使是鬼魂,也是有区别的,那些孤儿毕竟是心怀叵测的板村人,本来马路要从他们那里穿过的,现在却成了荒村,板村人年年来我们村里讨饭。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心急如焚地往回赶。刚才矮秀说“放心啦”,什么事情放心了呢?原来这些鬼魂一直在猜测我这个活人的事,真让人起鸡皮疙瘩。先前我躺在齐四爷的小屋里,听着独轮车在上面来来去去的,但我绝对想不到是死鬼在推车。这个齐四爷,躺在那里听了那么多年,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他会不会是为了听死鬼推车,才特意将房子建在路边的洼地里呢?
我虽然已经将孤儿们远远地甩在后面了,可我老觉得路边的洼地里有马儿在跑动。齐四爷那么怕那些马,总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必须快回家,在这条路上,所有的事都没个定准,都潜伏着危险。
我跑着跑着却又撞上了爹爹。还是那个三永推着爹爹。
“敏菊,你怕什么呢?那几匹马早就到过我们家里。只有齐四爷才应该怕它们,他同孤儿结了仇嘛。”
爹爹在抽烟。
“爹爹,回家吧。”
“你先回去。我不要紧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出来。我每隔几天就出来一次,总是你舅爷推着我。为什么要他推?因为我的脚不能落地。这里的风景好啊。”
“爹爹,我可以和你一块走吗?我不愿一个人回去,家里冷清得很。”
“胡说!你这就回去。那两匹母马等在家里呢。”
“母马?”
“是啊。你是一个小孩,不用怕它们。你又没同孤儿们结仇。”
我到家的时候,天还是没有亮。我摸进厨房,听到哥哥的说话声。他正在寻火柴,他说必须马上将灶膛里的柴点燃,黑咕隆咚的要出事。
他先是点燃了茅草,后来那些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接下去我就听见院子里马蹄嘚嘚地响,是马儿奔出了院门。哥哥在烧水,说要煮一大锅粥。
“天快亮了吗?”我问他道。
“你还不知道啊。现在是……现在是……啊,我不说了。”
他蹲下去拨火,不理我了。他脸上有种绝望的表情。
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前面房里的椅子上。为什么她不点灯呢?
“敏菊啊,你爹爹时常说起的末世,现在已经到了。我们都做好了准备。你呢?你怎么打算?你出去了这么久,总算回来了。”
妈妈说话时,哥哥在厨房里大叫了一声。我拔腿就往厨房跑去。
“是妈妈干的,啊……她在灶膛里放了一包毒药。”
他用衣袖捂着眼转来转去的,忽然弯下腰,将整个头部塞进水缸。
我的眼睛也感到很不舒服,我就逃离了厨房,跑进卧室,闩上门。一会儿母亲就在外头捶门了。她“敏菊、敏菊”地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