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24/28页)
活是什么?活是弥天大罪,活是投向死的诱惑的怀抱。初试锋芒的女孩被赫然出现的真相吓退了,事后她久久地沉浸在那种情绪里不能自拔,不知道要如何看待自己当初在盲目的冲动中做下的不可挽回的事,死亡的眼睛盯住了她的背脊。但是她毕竟去过河边了,领略过了这种灵魂的洗礼的人,不会那么随便轻易就打消得了生的欲望的吧?从今以后,河边的景色将夜夜萦绕在她的梦中,河边的呼喊将会如同她卧室窗外整夜不息的风。这样的一位女孩,她前途莫测,也许可以说她前程无量?
在那第一次,她一定是偶然发现河边的诱惑的,她身不由己,抵挡不了这种诱惑。生就是由无数这样细小的偶然性汇成的、一去不能回头的必然通道。女孩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上那条通道,马哲对她的犹豫不决感到深深地理解——她太年轻了。
许亮许亮已经不太年轻了,他有三十多岁了。他肯定也是一位河边的常客。从他苍白忧郁的脸上,我们可以猜到他那墓穴般的个人生活,还可以猜到他一直处在未下决心之前的彷徨中,他在这种彷徨中度过了忧心忡忡的三十五年,最后才等来了盼望已久的转机。促使他去河边的动机是深思熟虑的,他早已对这虚伪的“人生”失去了兴趣,他的内心漆黑一团,长久以来他就受到要不要结束生命这个矛盾的折磨,只有河边的风景可以暂时平息他的内心。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疯子向他展示的真实,前途才真正明朗。那一瞬间他一定是体验到了,像疯子那样壮烈地活是他绝对承受不了的,他惟一的选择只能是默默地死,他是个弱者。最主要的,他是害怕被疯子所杀那一瞬间产生的肉体疼痛,因此到后来就只有他的魂魄敢去河边游荡了。
疯子的奇迹毕竟是他没料到的(虽然是他潜意识里盼望的),所以一时竟有些慌张,由这慌张造成的后果又导致他内心的矛盾更加激化了。马哲去找他的时候,他就处在这种激烈的内心冲突中。一方面,他认为自己的一生大局已定,自己的选择用不着跟别人解释,一切全是天意,最好是悄悄完成。另一方面,他还是很怕死,对以什么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打不定主意。他更害怕外人的干扰会给他临终带来意想不到的精神和肉体的痛苦,所以小李要他投案他就反问:“有这个必要吗?”后来他又想找一个人来做伪证,以摆脱警察的纠缠,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无罪,相反他是深深“知罪”的,他只是要图个清静,与人打交道使他痛苦不堪。就是他的死,也是很不爽快的。自杀了两次才成功,其间充满了由他的拖延造成的噩梦般的恐怖,以致到了精神错乱的地步,这一切更加强了他对“生不如死”的深刻认识。
许亮的钓鱼的同伴以及二十三岁的王宏这两个人是许亮这个角色的陪衬,他们都懂得许亮,内心也有与他同样的矛盾,只是还没发展到最后的突破阶段。尤其是钓鱼的同伴,将许亮(也是他自己)的内心作了精彩的描述,这就是人逃不脱罪,罪是无原因可查的;人更逃不脱死,既然对他来说生已成为不可能,那就只有偷偷地去死了。他将许亮必死无疑的谜底透给了马哲,马哲明白了一切,于是去医院时不再盘问许亮,只说是来探望他的,要他“有什么话就说吧”。后来许亮就向马哲诉说了对临死前可能产生的疼痛的害怕,在他自嘲的话语后面是灵魂的哀哭。
三十五岁的工人这位工人比许亮暴烈,也比他果断,因此他的赴死是比较大胆、干脆的。从他妻子梦呓般的叙述里,我们得到与许亮不同的他的生活的印象。他似乎更为积极,更不甘心,他挣扎着要活一回,要留下他活过的痕迹。从他家里家具的摆设情况和他妻子的怀孕(三十多才成家),就可以看出他是在绝望中抱着渺茫的希望的,他一直在不懈地努力,但毫无进展。这种不甘心的情绪把他带向了河边,在那奇异的风景里,他愈加觉得以往的僵尸生活不能忍受,他无法再继续下去,在陌生氛围的诱惑下,他想到了死。他一定是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并且决心已定,不想改变,于是屠刀就砍下来了。那是他惟一的一次生,他没能继续活,但他结束了三十五年的死。
妻子是这位工人的影子和见证人。她絮絮叨叨地向马哲一件一件地指出丈夫曾经“活”过的痕迹。她的叙述重现了丈夫那阴暗、屈辱、没有希望的过去。她的证实是徒劳的,不论她指出的哪件事,马哲都从当中看不出有活的痕迹。连“痛”都不曾有过的日子,怎么能说是活呢?不过是场梦罢了。所以丈夫去世了,妻子还沉浸在梦中不肯出来,希望能在回忆中将那场梦延续下去。敏感的马哲在同她的对话中一下子就领悟到了她的努力,并怀着深深的同情保护她的情绪。
么四婆婆么四婆婆也是一位真正的孤独者,她即使是独居也掩饰不住对人的厌恶,她严守着内心的秘密,正如守着象征了这秘密的鹅群。这位久经沧桑的老太婆早就看透了人生,但她却不是一个随便就可以放弃生活的人。内心的欲望是如此不可思议的顽强,不但有幻想,还有行动。很显然,她是人类当中的强者。她是很早就摒弃了世俗的“活”,把自己与人们隔开的,她一直在等,她在无望的等待中意外地等来了疯子,因此她的生命在六十多岁的关头“老树开花”了。她将怎样活呢?什么样的活才算是真的活呢?于是我们看到了令人发指的场面。作家的描述一点也没有夸张,这就是活的真相,么四婆婆长久向往的活法。实际上,疯子和么四婆婆可以看作一个人或内心矛盾的双方,她与疯子的关系就如同人与自己体内的原始冲动的关系,这种关系处处使我们想到鲁迅在“墓碣文”中的描述:“……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疯子就这样为么四婆婆的僵尸生活注入了活力,她变得更有勇气了,因而有时竟也可以与人说说话了,当然她的话没人听得懂。不论疯子施加给她的痛苦是多么难以承受,她也是幸福的,这是惟一的活的方式,她要将这种方式持续下去,不希望别人来打扰。
么四婆婆的精神历程类似于一位艺术家。当疯子唤醒了她体内的冲动,她决心活一回时,她的举止行为显得是那样的不三不四,无法归类,她很快成了一个真正的异己。活是如此的艰辛,但没有丝毫后悔。自虐的疼痛与快乐维系着她精神的平衡,她老年时光这段短暂的、令一般人毛骨悚然的生,该是多么的自满自足啊!这种理想的方式给了马哲充分的暗示,因此当她与疯子的路走完了时,马哲的决心也下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