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25/28页)
么四婆婆古怪的编织行动也使人联想到艺术家。她将生与死的秘密编进了绳子,让人们到外面去四处寻找,却总也无法接近谜的核心。这种编织是她的天才独创,也是出自强大本能的信手之作,她在编织时一定曾体会到了无限的愉悦。
在这个案件中,马哲最先接触么四婆婆的生活之谜,但一直等到最后,到疯子再次出现,马哲才意识到了要用自己的身体来解开这个谜。所以结果是马哲没有死,他继承了么四婆婆与疯子的活法,去创造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先前由么四婆婆饲养的、那群美丽的、充满了不祥之兆的白鹅,将会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重新出现在河边,无声地回答着来自人类的永恒的呼喊。
医生解开了那样多的灵魂的谜语之后,马哲来到了关键的转折点,代表他命运的医生终于降临了。他是世界边缘那一堵穿不过去的墙,他不容商量地逼问着马哲关于“活,还是不活”的问题,用这个问题在冷酷地折磨他的同时又诱导着他。面对这个再现了自己本质的人,马哲曾经有过的一切迷惑开始烟消云散,外部的干扰不再对他起作用,惟一的生活通道清晰地展现于他的眼前。
疯子在这个死寂的小镇上,只有疯子是惟一的活人,这个惟一的活人是要杀人的。他赤条条无牵挂地来到这个世上,走到哪里都是为了把东西弄脏。人们起先没有认识他,等到他造成了恶果,所有的人才都对他恐惧万分。他的存在就是对小镇人们的最大威胁,但人们拿他毫无办法。
马哲取代了他之后,立刻感到了自己体内的杀机在向外冒,所以他才开始藐视法律,并对局长说:“你这样太冒险了。”
人如果不具备疯子的魄力,又怎能在世俗中存活?
小结将马哲的灵魂一层一层地揭示出来之后,朦朦胧胧的主角的身影开始变得亮丽和富有立体感了。人生就是破案,作家带领我们闯进灵魂的永恒的疑案之中,解开了一个又一个的谜,但前面还有更大更复杂的谜团等待着我们,我们永远得不到那最后的谜底,但永远在“解”的过程之中。破案的惟一的动力是来自那藐视一切的疯子,而这位具有王者风范的疯子,同时又是谜的制造者。他给我们死气沉沉的日子带来变化,带来活力,他不断肇事,驱动着我们那僵硬的身体,使我们振奋,使我们紧张,使我们跃跃欲试地起来突围。
结束语
读完此篇将会深深地感到,这样的小说决不是一般的侦探小说。它不是要解开某一个谜,它只是要将侦破的过程呈现于我们面前,将我们的目光引向那不可解而又永远在解的终极之谜。作家深通这其中的奥秘,因而才会有这样不动声色的严谨的描述,冷峻到近乎冷酷的抒情,以及那种纯美的诗的意境。
可以生长的过去——读余华的《往事与刑罚》
通常人们谈到过去,便是指表层记忆中的过去,这种过去是可以意识到的、凝固的。然而还有一种过去,一种人无法意识到,却可以通过艺术的创造加以开拓,从而使人的精神得到提升的过去的记忆,那是一个比表层的领域远为广大的黑暗的领域,人所能发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样的过去的记忆里储藏着人的生命中已经有过的一切,而且它可以无限制地生长,因为它就是人的未来。具有特异功能的艺术家,就是能够将这种古老祖先遗传下来的记忆开掘出来的人。那是一个超自然的过程,支撑着人将这一过程持续下去的,只能是体内那不息的冲动。
作家余华的小说《往事与刑罚》,便是进行这种新型创造的杰出例子。作为艺术家化身的陌生人接到了来自黑暗王国的一份邀请,邀请上写着“回来”,也就是回到家乡。但他的家乡在很久以前就被他忘记了,一切记得起来的路都不通向故乡,只除了一条岔路。陌生人遵循奇怪的召唤滑上了这条奇怪的小路,这个天才的“程序错误”显示出陌生人新生的希望,一种从未有过的时间(“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出现了,进入未来的旅途由此开始。那是一个无比混乱的王国,充满了潜意识的纠缠,每一个无法把握的回忆都包含了未来的暗示,但时针并不是正确地指向未来,而只能通过一个程序的错误指向未来。当人想按理性寻找线索时,他便陷入困境,被深层的记忆所支配,欲脱身而不能。而此种程序的“错误”,其功能就是为了让人陷入困境,因为人只有在困境中才会发现那惟一的线索,那是他身体本能地挣扎的结果。遵循这条线索,他命中注定要与坐在迷宫中央的刑罚专家晤面。
经历了沙场的刑罚专家掌握了同艺术有关的所有体验,他一直在那黑暗的深处等陌生人,等他来启动创造的机制,揭开生之秘密。陌生人初见之下并没有认出他,因为生命的本能是排斥他的(谁会时时执著于“死”呢?)。但陌生人是那种忠于自己的人,他虽没认出眼前的白发老人,却听从本能继续向未来的时间挺进,其实也就是向老人挺进。这时奇迹发生了,他发现未来不可企及,他越努力,越沉入记忆的深处。这正是刑罚专家的意愿,陌生人在身不由己的下沉时到达的境地,就是属于未来的过去,刑罚专家要同他一起在那种地方演一场精神的正剧。但陌生人不知道,他满心都是失败的感觉。他的失败感不仅源于潜在记忆的纠缠,也源于方向感的缺乏参照,这一切正是寓言创造的特点,所以在寓言的意义上他胜利了。他正在超脱令他痛苦的往事,以那种藕断丝连的分割诞生一个崭新的过去,在刑罚专家对他的创造力的爆发的期待中走向他。永远对事物追根究底的陌生人这时又问刑罚专家为什么要期待他,老人便告诉他说他发现他是一个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而他要演出的这一出刑罚体验的戏剧就需要他这样的演员。他们两人要共同演出,因为两人都有牺牲的冲动。接着老人便介绍了他多年经营的刑罚。刑罚到底是什么呢?当然是人的自审的体验,也就是艺术的体验。而这种无比丰富又纯净的体验的最高阶段——绞刑,必定同陌生人所要寻找的未来相联。也就是说,“一九六五年三月”便是绞刑的体验。那种纯美的、彻底超脱的感觉,是旅途中种种磨难的终点,所有追求者的未来,人类对于它的想象一次又一次地产生出千古绝唱。但这个未来却不可达到,只能想象,而想象的基础又是肉体的受苦,因为它只能与生命同在。深谙这其中奥妙的老人就成了这场美的表演的导演和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