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26/28页)
细心的陌生人从一开始就发现他和老人的交谈中存在一个缺口,老人对刑罚的叙述存在一个遗漏。随着表演的渐渐深入,真相才逐步地展现自身。原来老人在语言中要跳过的东西也就是陌生人自己起初进入迷宫时企图绕过的东西,这种东西不能讲述,只能在模拟中去感觉。人类发明的绞架就是这种模拟表演中的道具,而老人本身,也就是那种东西的体现,所以陌生人要绕过他。然而这种两人都要跳过、绕过的东西又让他们俩渴望得发狂,产生了表演刑罚的冲动。这种东西是什么?它是完全属于未来的、要用身体的牺牲去实行的体验,它包含了所有的过去,让过去升华壮大,它是真正的现代寓言。寓言的实现,要经过无数次的对生命的讨伐,一系列的潜意识对于人的清算,即使这样做了,人也只能在幻想中接近那种寓言境界,永远不能登上那境界。文中的四桩往事的隐喻全都指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这个未来的时间,所有的努力的片断瞬间也都指向它——这个永恒的体现,这个要用身体的姿态铸成的创造。走向永恒的体验又是多么恐怖啊!刑罚专家一定要将这恐怖展示出来,他是那样的迫切,他所营造的氛围又是那样的亢奋(连阳光都在玻璃上跳舞)。他的叙述,那种惊险表演前的热身,是继承了鲁迅艺术精神的最好的范例。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83]
同样的抒情,以上这一段同刑罚专家关于最后的刑罚的描绘是那么的吻合,两种表演都排除了真正的杀戮,而以同死对抗的姿态坚持体验到最后,因而两人的创造都达到了同样的高度。
然后刑罚专家就要求陌生人脱光衣服,因为彻底的忏悔需要完全的裸露。紧接着转折就到来了。老人为什么不杀陌生人?是艺术的规律要求他这样做。原来老人不是要陌生人死,只不过是要他体验死,那种最最真切的、身临其境的体验。他将陌生人引到这个冲突的中心,就是为了让他目睹一双既害怕到极点又渴望到极点的临终的眼睛,而这双临终的眼所反映的,就是“死”的全部含义。此处的对话十分微妙,陌生人谈的是生的体验,老人谈的是死的真谛,各不相通却又完全相通,是一个东西的正反面。
老人在临刑前对陌生人讲了一个寓言,那是他怎样使刑罚成立,使赎罪成为永恒的寓言。老人一讲完,陌生人就误认为这个刑罚是给他的;但老人告诉他,刑罚不是给他的,他只能观看。于是陌生人就观看了由老人进行的冗长、剧痛而又充满了饥渴和快感的死亡表演,这场表演深深地打动了他,也激发了他自身内部的矛盾。他现在有些明白死是怎么回事了,“死”就是老人的表演。陌生人已经看到了归宿,他不再急于达到那个归宿了,他只想留在过程中感悟老人表演出来的那种永恒,那里面有他的过去,那过去在悄悄生长,长成他的未来,生与死的团聚正在到来。只要老人不死,团聚就会离陌生人越来越近。然而老人终于死了,为了忠于他心中的美,他必须牺牲,他在弥留之际一定是看到了美和崇高,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与他晤面了。当然这只是种表演,一种极度真诚的伪装,它是艺术的真谛,而陌生人参加了这种演出。
老人在刑罚实施过程中的矛盾心理也是很生动的。一方面,他对形式之美的讲究到了苛求的地步,决不能通融和妥协;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苟且,因为形式之美只能建立在生命的肮脏之上,被大小便所弄脏的肉体才会产生那种高不可攀妙不可言的形式美。这个妥协的过程就是美的孕育的过程,无法想象的痛苦诞生的是无法描述的美,刑罚只有被彻底糟蹋才会达到最后的完美。经历了这场表演的陌生人,从此以后魂牵梦萦的,便只有表演这一件事了。
注释
①鲁迅《野草·复仇》。
艺术复仇——读鲁迅《铸剑》
从外在的,与整个黑暗道德体系的对抗、厮杀,转向内在的灵魂的撕裂,从而在自己体内将这一场残酷的战争在纯艺术层次上进行下去,是鲁迅先生的一些文学作品(例如《野草》)的突破,而这篇《铸剑》,将这种创造达到了登峰造极。
小说的主题是复仇,然而文中却分明有两种复仇,令人想起博尔赫斯的《曲径分岔的花园》。一种是表面结构的复仇,这种复仇是亲情道德内的复仇。即,大王杀了眉间尺的父亲,眉间尺决心替父报仇,历经曲折,在黑色人的帮助下终于如愿以偿。潜伏在这种复仇之下的,是另一种深不可测的、本质的复仇。即,人要复仇,唯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复仇。世界满目疮痍,到处弥漫着仇恨,人的躯体对人的灵魂犯下的罪孽无比深重,人已被这些罪孽压得无法动挪,而人的罪孽的起因又正好是人的欲望,即生命本身,所以无法动挪的人也不可能向外部进行复仇。向自身复仇,便是调动起原始之力,将灵魂分裂成势不两立的几个部分,让它们彼此之间展开血腥的厮杀,在这厮杀中去体验早已不可能的爱,最后让它们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达到那种辩证的统一。这第二种复仇才是故事的真正内核,被我们所忽略了的艺术精神。为进行这场精神上的复仇,灵魂一分为三,让惊心动魄的故事在三者(黑色人、眉间尺、大王)之间发生。
眉间尺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前世的复仇的格局就早已为他设好了:他的父亲为王所杀,他必须报仇;但王又是绝对不可企及的,因为他既生性多疑,老奸巨猾,又受到重重保护,于是报仇成为不可能的事。当主角走进这个不可解的矛盾,尖锐的冲突产生之际,黑色人就作为指引者出现了。他向眉间尺指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复仇之路,他将眉间尺的境界提升上去,让眉间尺抛弃自己的躯体,同他一道踏上不归的征途。就这样,青春和热血浓缩为砍下的头颅,无比轻灵而又勇敢无畏,向那幽冥的深处前行了。
因为眉间尺诞生于致命的矛盾中,他自身的性格便天生具有致命的“缺陷”,即同情心或爱,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为了实现他对父亲的爱,他却必须剿灭自己的同情心,变成一个硬心肠的冷酷的杀手,但以他的生性,是断然成不了杀手的,因而他的复仇计划刚一开始便一败涂地。故事在这里发生转折,眉间尺内心的撕裂由此开始,爱和恨永久在灵魂内对峙的格局形成。黑色人告诉眉间尺,想要真正向王复仇,就只有将自己的身体也看作王,以自戕重新开始整个计划,进行那种“头换头”的交媾,达到爱与仇的真正统一。正如他在歌中所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