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访谈录与文棣对谈(第5/9页)

沈睿:如果要给我们的读者,西方的大学生来看,文棣,你看是不是让她谈谈她的生活什么的。

文棣:好,好。

沈睿:因为你刚才谈你没有上大学,你能不能简单地说一说你的生活?

残雪:不是没上大学,连中学也没有上过。那时是文革,上了小学后,刚好就是文革,1966年我小学毕业,我父亲57年以前是湖南日报的社长,57年划成右派,就已经倒了。所以到了文革的时候,我家里是很穷的,鬼样子了。文化革命又把他们搞一次,他们两个人,关起来了。我也没地方去了。上学呢,我就不想去上了,懒得去上,因为那个时候,很受歧视了。小学毕业以后,我就跟我父亲说,我父亲非常开明,他也是非常逻辑的头脑,对哲学很有兴趣,在共产党里面,是很少有的人,所以57年就把他搞掉了。我就跟他商量,说,学校里面实在不想去了,因为又怕他们歧视我,打人什么的。他说不去就不去吧,在家里,他说。后来我就在家里。

沈睿:在家里作什么呢?

残雪:在家里不作什么。反正就是整天逛,看外国小说。那个时候西方的还少,还只有俄罗斯的,看了不少的俄罗斯的,最喜欢的是果戈里。托尔斯泰也算是最喜欢的。

文棣:还算是一种教育吧。

残雪:那当然。后来,就那样。一直就在一个街道工厂工作了十年。

沈睿:什么样的工厂?

残雪:街道的,老婆婆们,搞了十年,做那个车工,钳工,那一类的事情了。一九七八年七九年结婚,生小孩,一九七九年,我父亲就解放了,所谓的右派不是就解放了吗?就改正了,就给他了比较大的房子,他也有钱了,给他恢复原来的工资了,刚好那个时候我就怀了小孩,干脆就不要工作行了,反正现在有这么多钱,就在家里,后来生了小孩,又搞了一段时间,到中学里面代课,教学生英文。自己是个小学生,去教他们中学生,搞了大概有一年吧。搞了一年,觉得还是不是事情,因为我父亲那种人,一改正人家就叫他退休,他也不愿意去搞了。他也没有什么权力,不能给我安排工作,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就想还得独立,要自己搞一个事情,后来我就自己搞了个缝纫,缝衣服,就自己买一个机子,放在家里,买一本裁缝书,一天到晚踩机子,踩了三个月,我丈夫回来就裁,他那工作也是,他白天就在单位睡觉,大锅饭了,晚上回来就帮我裁衣服,三个月我们就可以独立了,我父亲的房子很大,就把他的房子变成一个工厂,找几个农村来的姑娘,帮我踩机子,那样搞,搞了好几年。

文棣:现在还搞吗?

残雪:现在没搞了。

文棣:搞到什么时候啊?

残雪:一直搞到九零年。

文棣:相当长的时间。

文棣:劳的性格是从那个年代来的。

残雪:另外我也太贪婪,反正说,我什么都要了。小孩也要,衣服也要做,赚钱,东西也要写,都想要,都搞。

沈睿:你的第一篇作品是什么时候发表的?

残雪:《黄泥街》,大概是从一九八三年开始练习,一直到一九八五年才完成。

沈睿:它一出来就很不一样,是不是你一开始写的时候就有意识作的这个事情?

残雪:嗯,应该还是说西方艺术对我的影响吧。从八零年开始,国内就介绍国外的那些东西,西方现代派的东西就开始进来了,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看,就觉得用那种东西来写我们这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好的形式,所以,黄泥街就是那样一个痕迹,很多早期的不成熟的地方,中间也改过几次,越改就越变成向内的东西了。开始的愿望是向外的,我想描写一个比较带风俗性的东西,像萧红那种东西,刚开始大概是想写那种的,刚开始的愿望,结果,后来写来写去,写了两年以后,就不完全是那个东西了,里面就忽然出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人物了,是那样的,自然而然的变过来的,以后就觉得这样非常的顺手,一定要这样搞才能写出我自己来。

沈睿:我还记得你刚出现的时候,大家都奇怪。

残雪:当时都议论纷纷,文学界,但是没有评论,我出来很久很久都没有评论,只偶尔有一个人写了一个很短很短的文章,在报纸上。

文棣:是人不敢写吗?

残雪:对,没有把握。

文棣:没有把握,也不了解。

残雪:但都在背地里议论这个事情,他们告诉我,但是都没有评论。后来慢慢地才出来一些评论。

沈睿:关于你作品的怪,怪异性,你具体是怎么想的?

残雪:我想灵魂的东西是不能看的,本来就不能看,灵魂的东西,一个人的灵魂的东西怎么能看?要是假如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在那里,你把他的灵魂里的东西,用电影演出来,给他看的话,他会吓一跳,会吓死的。不能看。所以,一旦写出来,就是怪,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有的人可能还觉得有点讨厌,往往他们都认为脏。所谓的脏,丑,很一般的世俗的眼光,其实根本不是那种东西,因为灵魂的东西是排除了世俗的因素。

文棣:我还想问一些问题,还是关于这篇小说,一个是在其他的小说里也有的这种现象,就是人的身体会有一些变化,比如说他觉得他脑袋里头有尘土,他说他的身体好像是吸尘器,他脑袋里还有石头,其他的小说里也有这种怪怪的现象,身体老变老变,我想问为什么那么重视人的身体的变化?而且都是一些比较怪的变化。

残雪:身体是基础了,就是产生冲动的基础,像一个吸尘器一样,只要你生存,只要你活下去,就全部都是脏的。我的态度就是全部的否定,同时又全部的肯定,全部都是脏的,所以就吸吸吸,他活的时候,就是一个吸尘器,一定要把它们过滤,过滤到很纯净的意境,所以,就拼命的吸收,把生命的东西都吸进来,到了意境里面,到了白脸人和他自己家里,到了一个地方的时候,好像是将它们倒出来什么的,有这种情节没有?我不记得了。

沈睿:其他的小说里也有,我记得有一篇小说,人物的肚子里有蛇。

残雪:都是这样的,因为人的生存本来就是一件非常险恶的事情,很阴险,好可怕的,就像肚子里面有蛇,脑袋里面有石头一样,但是人还是在生存,还是要生存。

文棣:我整个感觉就是身体是一个很尴尬和不自然的,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美,或者那么顺利。

残雪:活着就是这样,活着就是吸尘器,就是在肚子里面养蛇,就是这么回事。你有那个力量,有那个气魄,你就可以这样,可以在肚子里面养蛇,还可以活。还要活。那个冲动是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