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访谈录与文棣对谈(第7/9页)
残雪:去找,我想是去找属于生命,属于温暖的东西吧,那个东西,要想抓住,肯定是抓不住的,肯定是找不到的,当你抓住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只是一个过程,只能体验,找是找不到的。
文棣:她特别想念她弟弟,因为他们以前很亲,那儿的人说,你老想控制他,九岁还是六岁他就开始想跑掉,因为“你”控制他,还不让他游泳,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这些问题,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这都是那儿的人说的,并不是她弟弟说的。
残雪: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因为那些人都是她的本质,就是一种内疚吧,人活着就是一种内疚,她想找回属于生命的那种温暖的东西,那个东西肯定是找不到的,因为一切都是否定的,她这种生活态度,全都是否定的,都受到她的理性的狠狠的鞭打,才能继续,只有否定,才能继续,不然就没有了,除非你死,她就总想找回那个东西,但是又不能不找,因为你还没死,你在这里活,你要追求的正好是那个东西,但那个东西又绝对抓不住,一旦要去抓,就抓到理性的否定,她周围的人就是最高的理性,就抓到否定,就形成这样一个艰难的过程,还是找了,即使是所有的都是否定,总是要死的,仍然还在活,还在挣扎了,向那个东西靠拢。
文棣:那两个老人也是她的本质吗?
残雪:对。应该是那样。
文棣:那老妇人,她有一次回到弟弟宿舍里面,她很困,要睡觉,就发现那个老妇人是睡在弟弟床上,她躺下,她说她不想跟那个人睡在一个床上,她还是躺下了,她太累了,后来,那个老妇人就缩进去了。
残雪:就是两个开始遭遇了吧,两个部分开始遭遇,一个跟一个肯定是水火不相容的。
沈睿:你说的两个,一个是生命,一个是本质?
残雪:唉。肯定是不相容的,很讨厌的,她要找,另一个人不要她找,说没有希望,她就非要找,最后她还是睡在那个床上,老的缩进去,就是暂时让开,其实还在那里,决不让,形式上让开一下,其实还在那里面。
沈睿:实际上寻找是一种一无所获的寻找。
残雪:但过程很有意思,过程就是本身,目的是无,因为人最终是无,生命就是一个过程,永远要找,永远要那个东西,那是一个理想。
文棣:她弟弟剪了一些报纸,报纸的题目她说很幼稚,她根本不能想象她弟弟又怎么变小了,有他的笔记在那,都是有点莫名其妙,写的什么“这是关键的关键,”残雪:“不要喝生水”之类的话吧,报纸上很荒谬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文棣:对,都是,题目也好像跟他那行业有关的,但是,有另外一层意思,比如有一个说总是要小心敌人,她仔细一看,是跟污染有关的。
残雪:肯定有关了,还是一种全新的眼光了,因为在她找的中间,她在成长,不断地成长,眼光也在不断地变。
沈睿:那个人,带信来的人,说你弟弟想念你了,结果在飞机上她又遇到了,他是……
残雪:他是挑逗,挑逗她做一次新的冲击,向感情,向生命,再做一次冲击,再做一次尝试。
沈睿:你是说他扮演这个脚色?
残雪:他要求她跟他一起重新旅行,体验,每一次都是重新,虽然很不愉快,但是下一次又会有,有那种最好的东西。
沈睿:你多次谈到“无”,我想知道这个“无”是不是就是虚无?
残雪:是最纯净的境界。
沈睿:这个概念是不是道家的概念?
残雪: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看,至少还没看过。以后老了也许要看。
沈睿:为什么老了要看啊?
残雪:老了,不搞创作了,再去看吧。现在创作,因为创作里面,所有围绕的东西都有,看别人的创作和自己的创作了,所以现在也没时间去看,从来没看过。
沈睿:灵魂这个概念我也觉得不是一个中国的概念,是不是?
残雪:应该是西方的吧。
文棣:西方有这个概念,好像中国也有。
残雪:也应该有。
文棣:但是不一样,灵魂是不一样的。她说的也不完全跟西方一样,西方的灵魂是基督教的意义,就是你死了以后,灵魂还活下去,你说的是现在活着的时候就有灵魂,对不对?
残雪:对,每个人都有,文化革命不是最喜欢说灵魂深处闹革命吗,我就是那个意思。只是刚好跟它相反。我的创作就是灵魂里面闹革命,因为绷的太紧了,两个东西,三个东西,四个东西,紧张的关系,绷的太紧了就要革命,革命就开始杀人,把一方打死或打倒,流血什么都有,血腥的东西都有,每一次革命后,就产生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并不是冲突平息了,还是很紧张,新的东西,更紧张,比没有进行战争前的状态更紧张,不断地紧张,越来越紧张。
文棣:我想表现的手段和现代生活有关的是也可能跟西方的艺术有关系,但是这个概念不同的文化都有表现,不一定是灵魂这个词,本质这个词。
残雪:对,反正是说不出来的东西,只要能说的就不是那个东西了。不能说的,界限的那边,与世俗对立的就是。
文棣:道可道非常道。(众大笑)最后,她就没找到她的弟弟,走了,她失望吗?
残雪:那是怎么的,看看。
文棣:还要活下去,你可以看我写的笔记,跟那弟弟写的笔记一样。很奇怪,她弟弟应该不在,但她每次回到房间里,都有新的报纸在那儿剪好了,他弟弟的笔记。
沈睿:那个床还有她弟弟睡过的感觉,很温暖,好像弟弟刚离去。
文棣:对,但是她抓不到他。
残雪:大概告一个段落了吧。不可能消失,找不到,是消失了,实际上是变成她自己了。应该是这样,弟弟本来就是她自己,她要找,找完了,这个历程到一个阶段了。比如说卡夫卡的《审判》,K被枪毙了,到了一个阶段,但又并没有被枪毙,后来又出来了,变成两个东西,《城堡》。
文棣:我明白了。我看的时候,觉得她不会停止,她会找到底。找出来或死了。但她确实没有死,也没有找出来。
残雪:在她的里面呢,变成蛇和石头了。
沈睿:你在谈卡夫卡,我在读你的小说的时候也有这种卡夫卡式的疑幻的感觉,你觉得卡夫卡是你特别喜欢的作家。
残雪:他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家,还有博尔赫斯,还有莎士比亚,他是我最有感受的作家,他跟我的性格大概离的最近。但是我跟他又不同,可能是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