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访谈录与文棣对谈(第8/9页)

沈睿:你觉得不同点在什么地方呢?

残雪:我想我可能更模糊吧,同样也是逻辑了,假如你能够把一篇作品分析出来的话,肯定也是结构非常精巧的,假如你自己变成一个侦探,你去侦察我的作品侦察到底的话,那里面的结构肯定也是很精巧的,比如《苍老的浮云》,同样有这种东西,但我的更模糊。他的线性思维比较明确,我的一团一团的味道,天人合一吧,两个东西总是一个东西,没有他那么清楚,他的很清楚啊。

沈睿:其他的作家你读的还有谁?

残雪:反正读过的有一些了,不是特别多,莎士比亚,塞万提斯,爱伦坡,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俄罗斯的,果戈里,托尔斯泰这样的,后来就是贝克特呀,伍尔夫,包括萨特的某些短篇,萨特的不是全部都喜欢,大部分不喜欢,有一些喜欢,他太清楚了。

文棣:对,他是写得有象征性。

残雪:但是仍然非常好。

文棣:我第一次看博尔赫斯我也非常非常喜欢,很吃惊。

残雪:美得不得了啊。包括早期的,流氓恶棍什么的,都非常好,艺术的模式很早他就出来了,比如,寡妇啊,海盗啊,那些的,象诗一样,生命的东西,可以看出他的灵魂里面残酷到了什么程度,自己的几个部分的搏斗到了像希特勒的集中营一样的程度,有一篇叫做德意志安魂曲,我忘记英文怎么翻译,写希特勒集中营里面的情况,那就是他的内心,他就是一个希特勒,把犹太的诗人,一步一步地杀死,写的很细,最后把他杀死了,实际上也就是变成他自己了,完全变成自己的一部分了。整个的写恶棍啊,人口贩子啊,就是非用那种人物,那种极端的形象,不能够形容他内心的战斗,紧张的程度。我大概也是这种。还有他的《永生》,找到永生的城市的人,就住在完全没有意义的,废掉了的城堡的周围的沙漠上,热得要死的沙漠地带,在地上挖一些洞,那些人住在洞里面,吃生的蛇,蜥蜴,为什么他们也不离开那个地方呢?他们也不能到城里面去,因为城堡谁都不能在里面呆很久。城堡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但是永生人要呆在城堡旁的洞里面,过着野蛮人的生活,热的要死,也不能睡觉,为了呆在那里思考城堡的永生的问题。其实跟卡夫卡是一个模式了,呆在离城堡,离永生最近的地方,过着那样的生活,为了日日夜夜地能够想象完全没有意义的废掉了的城堡。

文棣:你现在不是也写评论吗,也写这样的分析,是吗?

残雪:是啊,就是给生命赋与意义。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的生活态度是自我意识太强了,就全盘否定,对自己的生否定,在这种否定中给自己的生一个意义,他为什么要住在那个鬼地方呢?为了思考没有意义的城堡。完全没有意义,到了里面就要发疯,那个人差一点疯掉了,一看,那些椅子,楼梯设计全是反的,根本不是我们能用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是反的,都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留在里面的话,就只有疯。为了不疯,艺术家用自己的热血将意义赋与城堡,在地洞里过着最为纯粹紧张的生活。

文棣:你刚才也提到了塞万提斯,他的堂·吉诃德吗?很有意思,我今年夏天也又看了一遍,我上高中的时候第一次看的,今年夏天我又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真了不起。

残雪:是了不起。

沈睿:你看多么有意思,这个小说的插图就是堂·吉诃德。这篇小说我觉得跟《弟弟》有点接近,故事还是有一个很清楚的线索。

残雪:对对对。

沈睿:同时,在每个人叙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有种绝望的东西,就是无论你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达到目的。

残雪:徒劳,是徒劳。

沈睿:比如这个第一个故事,这个老刘总是听见他爸爸说话,有种幻觉,是不是?他爸爸说,你听得懂那个鸟的语言吗?等等,很幻觉。我觉得读你的小说是进入一个多面的镜子折合起来的世界。

残雪:应该是吧,是看自我,每一面镜子都反射出不同但又相同的意像。

沈睿:我想你在跟别人的谈话时,曾谈到你的作品的“颠覆性”。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颠覆的是什么东西?

残雪:颠覆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沈睿:这是从向内说的,从外向上说呢?

残雪:外向上说吗?没有。

沈睿:没有吗?比如颠覆语言的习惯?

残雪:那当然会有!这是从最根本的地方颠覆的,都包含在里面了。绝对是的了。有颠覆语言的企图。每说出一句话,每当我要表现自己的生命,我就要说话,我就要开口,说出一句话的时候,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消失掉。凡是大家说的常套的话,我都是很仇恨的,我要从另一个方面重新获得属于自己的语言和实践。

沈睿:你觉得这和你作为一个女性有没有关系?

残雪:女性特别敏感么!

沈睿:你觉得女性更敏感一些,是吗?

残雪:更敏感,也更少一些包袱,在中国是这样的。比如说,一个男的,像我这样,可能会死掉。男的,从小的教育,周围的影响,肯定有差异的,那还能活得下来吗?女的就不同。女的就边缘化一些,社会上更不受重视,所以她才可以颠覆,最后终于成功,经过了很漫长的过程,终于成功了。

沈睿:你说终于成功了,是什么意思?

残雪:就是获得了自己的语言,或是实践,或是灵魂,都成。

文棣:现在的中国当代文学的作家里面,有没有你比较喜欢的?

残雪:我比较喜欢的是最近发现的,最近我写了两篇评论,就是当代的,余华的两篇小说,一个是《河边的错误》,我不知你们看过没有?

文棣:看过了。

残雪:我写了一篇关于它的评论。他们认为非常精彩。完全跟文坛上的评论是相反的了。就是从这个角度。表面是个侦探故事,实际上根本不是那样的故事,是下面的灵魂的故事,我的题目是《灵魂疑案侦察》。

文棣:在哪里发表的?

残雪:我没有拿来,我放在别人那里了。是在一个发行量挺大的湖南的杂志。叫《书屋》,以后可以给你寄一份。还有一篇,可能要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两篇都是关于余华的早期的,我比较喜欢他的早期的和中期的一部分。跟我很接近的。是写刑罚的,你看过没有?

文棣:看过。

残雪:刑罚,把人放到手术台上去砍,最后,那个人死了。上吊死了。是分析他那个的。我写了两个这样的评论。只有这两篇是深深地触动我的。后来的我都没怎么看。我觉得那个是跟我有共同的语言。他早期的那个东西。但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