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亨利与欧文(第2/8页)

亨利听见这些声音从远处飘来,因为他又回到了梦中。回到了车祸现场。这是扔满垃圾的路堤底下,有段堵塞的排水管使这里形成了一小块湿软的沼泽地。他知道这地方,旁边就是7号公路,也就是以前的德里—纽波特公路。在昏暗的天色下,有辆翻倒在垃圾堆上的汽车正在燃烧。空气中充斥着汽油味和轮胎燃烧的味道。杜迪茨在哭。杜迪茨坐在垃圾遍地的半坡上,怀里抱着他的黄色史酷比饭盒,正在号啕大哭。

有只手从那四轮朝天的汽车的一个窗户里伸了出来。那只手很纤细,指甲上涂着苹果糖的红色。车上的另外两名乘客被摔出了车外,其中一个几乎被抛到三十英尺远的地方。那人脸朝下,但亨利看到那头被血浸透的浓密的金发,就认出了他是谁。是邓肯,就是他说你们不会把任何东西说出去,因为你们已经他妈的死定了。没想到到头来死定的是邓肯自 己。

亨利的小腿碰到了什么东西。“不要去捡!”彼得急切地说,可亨利还是捡了起来。这是一只褐色的软皮平底鞋。他刚刚认出这只鞋,比弗和琼西就不约而同地像孩子般尖叫起来。他们站在一起,脚踝以下被掩在垃圾中,两人都穿着猎装:琼西穿的是西尔斯百货商店新买的橘红色鲜亮风雪大衣(琼斯太太含着眼泪,怎么也不肯相信她儿子会在森林里被哪位猎人的子弹射中,从而丢了小命),比弗则穿着那件旧摩托衫(杜迪茨的妈妈就因为爱怜地说了一句“这么多的拉链”,就赢得了比弗永远的爱慕和敬仰),袖子上系着两条橘红色的大手帕。他们没有去看躺在驾驶座门外的第三具尸体,但是亨利看了,只看了片刻(他手上还拿着那只鞋子,那鞋子看上去就像被水泡过的一叶小舟),因为有什么东西从根本上说非常不对劲,完全不对劲,以至于他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他发现,尸体的校服衣领之上什么也没有。比弗和琼西之所以尖叫,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本该在这衣领之上的东西。他们看到瑞奇·格里纳多的脑袋脸朝上落在一片满是血污的香蒲上,眼睛直瞪着天空。亨利马上明白那就是瑞奇。虽然他鼻梁上没有再贴创可贴,但毫无疑问就是那天在特莱克兄弟公司后面想逼迫杜迪茨吃狗屎的家 伙。

杜迪茨坐在路堤上,不停地哭着,那哭声像窦性头痛一样钻进你的脑袋,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亨利一定会发疯。他扔掉鞋子,绕过燃烧的汽车的尾部,艰难地走到比弗和琼西旁边,他们两人正站在那儿抱成一 团。

“比弗!比弗!”亨利大声叫着,但比弗只是像被催眠一般,仍然盯着那颗断头,亨利只好伸出手去使劲地摇了摇 他。

比弗终于回过头来看他。“他的脑袋掉了,”他说,似乎这还不够显而易见,“亨利,他的脑 袋——”

“别管他的脑袋,去照顾杜迪茨!让他别再那么鬼哭狼嚎 了!”

“没错。”彼得回答。他又看了瑞奇的脑袋一眼,还有那死不瞑目的最后眼神,然后移开目光,他的嘴角在抽动。“我他妈的都快尿裤子 了。”

“像白石灰一样。”琼西嘀咕道,在崭新的橘红色风雪大衣的映衬下,他的脸色与陈年干酪无异,“让他别再哭了,比 弗。”

“好了——好了——好 了——”

“别这么好好好的,给他唱那首该死的歌!”亨利吼道,他能感觉到肮脏的泥水从他的脚趾缝里向上漫,“那首催眠曲,那该死的催眠 曲!”

一时间,比弗似乎仍然感到不解,但随后他的眼睛亮了些,他“哦”了一声,便一步步地朝杜迪茨所坐的路堤走去。杜迪茨紧紧抱着他的鲜黄色饭盒,就像他们初次见到他时那样大声哭号。亨利看到了自己几乎没来得及注意的东西:杜迪茨的鼻孔周围有凝固的血迹,他的左肩还扎着绷带。有什么东西戳了出来,看上去像是白色的塑 料。

“杜迪茨,”比弗一边喊,一边往路堤上面爬去,“杜迪茨,宝贝,别这样,别哭了。别再看了,那不是你可以看的,实在他妈的太恶心 了……”

杜迪茨起初毫不理睬,只是继续大哭。亨利想,他哭得自己流鼻血了,那血迹就是这么来的,可他肩膀上戳出来的白色玩意儿又是什么 呢?

琼西这时已经举起双手捂住了耳朵。彼得也把一只手放在头顶上,以免脑袋被风吹走一般。接着,比弗把杜迪茨揽进怀里,就像几星期之前那样,并开始用那清脆的嗓音唱了起来,你简直无法想象这声音是出自比弗这样的野小 子。

“宝贝的船儿是银色的梦,扬帆行天 涯……”

哦,谢天谢地,最神奇的奇迹出现了,杜迪茨渐渐安静下 来。

彼得撇着嘴轻声说:“我们这是在哪儿,亨利?是在他妈的什么地 方?”

“在梦中。”亨利话音刚落,他们又回到“墙洞”的枫树下,四个人只穿着内衣裤跪在一起,在寒风中瑟瑟发 抖。

“什么?”琼西问,他将手挣脱出来去擦嘴巴,随着他们之间联系的断开,现实转瞬间又回到眼前,“你刚才说什么,亨 利?”

亨利感觉到他们的思想潮水般退去,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他想,我们不是故意要这样的,谁也不愿意这样。有时候一个人独处反而更 好。

是啊,独处。只与你的思想在一 起。

“我做了个噩梦,”比弗说。他似乎是在跟他自己而不是跟其他人解释这件事。就像仍然在梦里一般,他缓缓地拉开衣服上一个口袋的拉链,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根棒棒糖。他没有拆开糖纸,而是把棒子一端塞进嘴里,在两边嘴角顶过来转过去地轻咬着。“我梦 见——”

“行了,”亨利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们都知道你梦见了什么。”我们当然知道,我们也在那儿,这两句话已到嘴边,却被他吞了回去。他只有十四岁,却非常明白说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的道理。当他们玩拉米纸牌或是“疯狂八点”而有人垫了一张不该垫的牌时,他们总是说,出了就得作数。一旦他说出口了,他们就不得不面对。而如果没说,那也许……也许那些话就随风飘走 了。

“我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你的梦,”彼得说,“我觉得这是杜迪茨的梦,而我们 都——”

“我才不在乎你怎么觉得,”琼西打断了他,声音非常刺耳,把他们全都吓了一跳,“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我要忘掉它。我们都得忘掉它,对吧,亨 利?”

亨利连忙点点 头。

“我们回屋去吧,”彼得说,他看起来如释重负,“我的脚已经冻 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