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8页)

“你要听我的,小夏洛特——”

“就凭你,得称我声‘夏洛特小姐’。”

“你就是小夏洛特,而且——”

夏洛特抓起一面小镜子,猛地砸向玛丽亚,吓得她尖叫起来。她这一砸瞄得并不准,镜子砸到墙上摔了个粉碎。玛丽亚一溜烟逃出了房间。

这下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她了,夏洛特心想。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也算是一种胜利:她气得妈妈大哭,又把玛丽亚撵出了自己的房间。这多少是有点意义的,她心想,看来我还是比她们厉害些。她们活该被我这样不留情面地对待:玛丽亚背着我向妈妈告密,而妈妈扇了我的耳光。可我并没有低三下四地向她们认错,保证以后乖乖听话。我对她们以牙还牙,应该感到自豪才是。

那我为什么会感到这么羞愧呢?

我真恨自己,莉迪娅想。

我明白夏洛特的感受,但我不能告诉她我理解她。我总是情绪失控,可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总是能保持平静、举止端庄。她小时候,我对她的过失都能做到一笑了之,而现在她已经是成年人了。老天啊,我都干了些什么啊?她沾染了她父亲的血——费利克斯的血,我对此确信无疑。我该怎么办啊?我以为只要我假装她是斯蒂芬的女儿,她就会真的变成斯蒂芬的女儿——天真、优雅、充满英伦风度。可这根本没用,那可怕的血脉多年来一直在她身体里流动,主宰着她,如今终于显现出了影响。如今她祖先那种是非不分的俄国农民习气占据了她,每当看到这些迹象,我都被吓得手足无措,但是我毫无办法。我中了诅咒,我们都中了诅咒,父辈造的罪孽,在孩子身上,甚至在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得到了报应,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宽恕啊?

费利克斯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夏洛特则在鼓吹妇女参政;费利克斯与人私通,夏洛特则高谈阔论十三岁的母亲。她全然不知一个人被情欲支配是多么可怕的事,我的一生都毁了,她这一生也会被毁掉的,而这正是我担心的事情,这正是我又哭又喊、歇斯底里地打她耳光的原因所在。唉,老天啊,别让她自毁前途,她可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我要把她锁在家里。要是她能尽快跟一个好小伙子成家就好了,在她还没有彻底偏离正轨的时候,在大家还没察觉出她的血脉存在疑点的时候。不知社交季结束前弗雷迪会不会向她求婚,那将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我必须确保他会这样做。我必须把她嫁出去,越快越好,那样她就来不及自毁前程了。而且,等她生下一两个小孩之后,她就没时间了。我必须让她更频繁地与弗雷迪见面。她长得很漂亮,一定会成为一个贤妻,若是有个管得住她的强势的丈夫,一个正派的、在爱她的同时又能约束住她那些危险欲念的丈夫,一个睡在毗连的套间卧室里的、每周一次在熄灯之后与她同床共枕的丈夫。弗雷迪正合适她;这样她就永远不必经受我经受过的苦难,永远不必用那样残酷的方式理解情欲的邪恶与毁灭性,这样罪孽就不会延续到再下一代人身上,她将不会像我这样乖戾而暴躁。她以为我想让她像我一样。要是她知道这背后的故事就好了。要是她知道就好了!

费利克斯止不住地痛哭起来。

他穿过公园去取自行车,一路上总有人惊异地看着他。他止不住地抽泣着,哭到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他从没有这样哭过,所以他自己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悲伤得不能自已。

他在先前放车的地方找到了自行车,就在一丛灌木底下,这熟悉的场景使他略微平静了一些。我这是怎么了?他想。很多人都有孩子,现在我知道我也有孩子,那又怎么了?他再次泪如泉涌。

他在自行车旁边干燥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她是那样美丽,他想。但他之所以流泪,并不是因为自己发现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他做父亲已有十八年了,可他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在破败而阴森的村庄之间流浪,在监狱里受苦,在金矿服苦役,在西伯利亚徒步穿行,在比亚韦斯托克制造炸弹,与此同时,她正在渐渐长大:她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自己吃饭、系鞋带。夏天里,她在栗子树下的青草地上玩耍,她还曾经从驴背上摔了下来,大哭了一通。她“父亲”送给她一匹小马的时候,费利克斯正与其他囚犯铐在一起服苦役。夏天里她身穿白色连衣裙,冬天她则脚穿羊毛长袜。她生来便会讲两种语言——既说英语又说俄语。有人给她念故事书听;有人一边对她喊着“我要抓住你”,一边追着她楼上楼下地跑,逗得她兴奋地尖叫;有人教她如何握手,如何说“您好”;有人给她洗澡、梳头,让她把卷心菜吃完。费利克斯多少次观察着俄国农民和他们的孩子,想不通他们生活在这样悲惨而赤贫的环境里,怎么还能对夺去他们口粮的婴儿怀有怜爱之心。现在他明白了:你想要也好,不要也罢,对子女的爱是与生俱来的。凭着自己对于其他人的子女的印象,他在脑海中勾勒出夏洛特在不同年龄段的形象: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窄窄的腰胯还撑不起她的短裙;一个活蹦乱跳的七岁女孩,总是把裙子刮破,膝盖上带着擦伤;一个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十岁女孩,瘦高个儿,手指上沾着墨水,衣服总显得有点小;一个害羞的少女,见到男孩子会咯咯地笑,偷偷地试用母亲的香水,喜欢马喜欢得着了迷,然后——

然后她便长成了这个美丽、勇敢、机敏、好奇、令人钦佩的年轻姑娘。

而我是她的父亲,他心想。

她的父亲。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我可以再和你见面吗?他原本以为要永远地与她道别了。当他得知自己不必那样做时,他的自制力便土崩瓦解。她还以为他感冒了。唉,她还是年轻啊,竟能对一个心碎之人说出这样乐观而愉悦的话来。

我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他心想,我必须振作起来。

他站起身,扶起自行车,用她给的手帕擦了擦脸。手帕的一角绣着风铃草,他不禁寻思,这是不是她亲手绣上去的。他跨上自行车,向老肯特路骑去。

此时已是晚饭时间了,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吃不下。这样正好,因为他的钱已所剩无几,而他今晚也无心去偷。此时他盼望着回到那间黑暗的出租房去,在那里他可以不受打扰地陷入遐想,度过这漫漫长夜。他将重温这次邂逅的每一刻,从她出现在宅邸门口的一刻起,直至最后的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