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浮名一误(第9/13页)
丁南强道:“我跟曹寅兄请过假,去瞧朱老了呀。他身子不好,未能到场观看今日的新戏。《桃花扇》里面可有不少角色都是他的熟人,我特意去为他唱了一段。”
曹湛道:“之前丁公子曾向门子打听徐乾学徐尚书管家陆惠,可是认得他?”
丁南强摇头道:“不认得,我跟昆山徐氏素无来往,如何能认得他的管家?当时在台上,我一眼看到陆惠,见他面貌丑陋,似是跟韩菼韩学士相熟,一时好奇,便向门子打听了一番。”又强笑着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曹总管神情如此严肃,黄兄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黄海博道:“丁兄,你我相识已久,你的性情我十分熟悉,你实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而今西园确实出了大事,你说实话,你到底认不认识陆惠?”
丁南强当即摇头道:“不认识。二位实在不信的话,可带我去找陆惠,当面与其对质。”
曹湛道:“甚好,请丁公子随我来。”
走出一段,丁南强奇道:“客馆不是在西面吗?如何往北来了?”
曹湛道:“丁公子稍后即知分晓。”
来到正北门,曹湛叫过门子,问道:“适才丁公子送朱云姑娘出门,穿的可是这身衣裳?”
门子莫名其妙,答道:“没错呀。”
曹湛又问道:“那么之前丁公子来向你打听陆惠陆老时,穿的可是同样的长袍?”
门子打量一番,摇头道:“不是。之前丁公子穿一件青色长袍,就是江宁城中最常见的那种。而且他还化着戏妆,报了姓名,我才知道是他。丁公子现下穿的这件锦袍,可比原先那件华贵多了。”
曹湛道:“丁公子,你现下还有什么话说?”
丁南强道:“我不明白曹总管的意思。之前我是出来方便,走得急了,随手在戏班取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长袍穿上,这会子当然要穿回我自己的衣衫了。”
黄海博笑道:“这可是一句很容易被戳穿的谎话。如果曹总管这会儿赶去前厅,要求庆余班诸人各自清点衣物,一定会有人发现少了一件长袍。而且我敢保证,这件失踪的长袍,就是之前丁兄穿过的那件。”
丁南强还待再辩,黄海博道:“有门子及庆余班做证,丁兄实难以抵赖。何必要闹到找齐证人,当面对质的那一步?西园出了这么大的事,曹寅兄都没有张扬,只命曹总管暗中调查,其实有大事化小之意,丁兄何不将实情和盘托出,也好有回旋的余地?”
丁南强赌气道:“我知道你们所说的大事是什么,京口总兵黄芳泰被人杀了,是不是?不错,我知道这件事,但我没有杀人。”
曹湛道:“那么请丁公子交出那件青色长袍,只要没有血迹,我自会相信你的说辞。”
丁南强双手一摊,道:“这我可难以办到,那件长袍,这会子多半已经被烧掉了。”
黄海博“啊”了一声,道:“是朱云。丁兄送她走的时候,便将长袍和凶器交给了她,让她尽快毁掉。”
丁南强没好气地道:“朱云带出西园的只有长袍,没有凶器,我都说了不是我杀人。”
丁南强既知自己已成为杀人疑凶,少不得要说出真相,便大致说了经过——
《长生殿》结束后,主人曹寅宣布中场休息,丁南强欲去茅房,因戏服宽大不便,便随手脱了,从衣架上取了一件长袍披上。忽又想到那面目可憎的老者,便顺便向门子打听了一下。本来只是随意打听,但他听到门子说京口总兵黄芳泰也在打听陆惠,且已寻去客馆时,立时起了好奇之心,于是也往客馆而来。
路过茅房时,丁南强才想到自己出来本来是要撒尿的,于是先进去方便。不想一泡尿撒完,便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到里格一看,才发现黄芳泰已被人杀死在里面。
丁南强吓得半死,他穿着旁人的长袍,本不合身,转身欲逃时,反而一跤绊倒,半伏在黄芳泰身上。他赶快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出茅房后,才发现长袍上染了不少血迹,担心自己会被当成杀人凶手,当即脱了下来,藏在戏班道具箱中。等送朱云离开时,再交给对方带走。
曹湛问道:“黄芳泰是二品大员,丁公子发现他在茅房中遇害,何以不立即知会织造大人?织造大人可是拿丁公子当朋友的。”
丁南强冷笑道:“曹总管想听实话吗?黄氏作恶多端,丧尽天良,害得沿海无数人倾家荡产,人人得而诛之。”又特意转头对黄海博道:“黄兄本是福建人,‘迁界令’之祸害,没有人比黄兄更清楚。”
黄氏原是福建晋江人氏,自祖父黄居中起,便已在金陵定居,然仍与福建乡亲父老保持密切联系。康熙初年,清廷用黄梧平海之策,下“迁界令”,无数沿海居民居所被焚,因之而流离失所。渔民本以下海打鱼为生,“迁界令”下后,寸板不准下海,否则立斩无赦,渔民无以存活,饿死者不计其数。更有歹人趁机落井下石,掳走大量无家可归的妇女,转卖到各地,由此大发横财。当时有不少妇女被运到江宁售卖,黄虞稷闻讯后,立即拿出大量家财,并会同好义者集资,将这些妇女全部赎买下来,再设法送回家乡,与家人团聚,一时传为金陵佳话。
丁南强又道:“虽然令尊竭尽全力做了诸多好事,但仍然有无数流亡到江宁的福建人因穷病而死,以致城外福建义冢[21] 葬无隙地。又是令尊黄虞稷黄公带头捐资购地,扩充地域,这才让死人得以入土为安。而这些人,全部都是‘迁界令’的受害者。”
他见黄海博沉默不语,但面上亦现出不平之色,料想对方当着曹湛之面,不便公然表白立场,遂直言相告道: “黄芳泰被杀,我起初是很震惊,但后来又觉得很开心。父仇子报。黄梧只有一个儿子,而且父子均早死,这仇当然要着落到黄芳泰身上,谁叫他世袭了海澄公呢。我觉得凶手是个很有勇气的人,竟敢在黄芳泰做客西园时动手,我真心不希望他被官府捉到。但曹寅兄是官场上的人,在这件事上,他有他的立场。”
黄海博道:“所以丁兄秘不吭声,是想能拖一刻是一刻,给凶手逃脱的机会。”又道:“丁兄原来早已知道黄芳泰的来历了。主人曹寅兄都不知道黄氏海澄公的身份,丁兄又是如何知道呢?”
丁南强道:“黄兄该知道我丁南强也是半个江湖人。不久前,秦淮河上有人放风,说京口总兵黄芳泰就是一等海澄公黄梧之侄,而今也是世袭的海澄公。消息传开后不久,即有人悬下暗花重赏,要取黄芳泰性命。不瞒二位,曹寅兄一早介绍众宾客,到黄芳泰时,我当即就冷笑了一声,心中暗道:‘你这次怕是没命走出金陵了。’只是想不到他竟然连西园都没能走出去。”